何处锦绣不灰堆-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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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箱外头密密包了一层透明胶带,裁纸刀半天才启了封,里面是捆缚得严严实实的中药、一包开封的话梅糖、一个陶瓷煎药罐,通电的,还有一个纸卷。
随着纸卷的徐徐展开,虞璟捏着纸的边缘,关节都泛了白,白纸上苏君俨用黑钢笔写着寥寥几行字:药材要先泡四十五分钟左右,然后熬煮。水以漫过药材三指宽为宜。插电后十分钟快煮,二十分钟慢煮。头一遍药汁盛起后续水,淹过药材即可,再熬三十分钟,将二遍药汁和头遍混合即可,温饮。
虞璟一直盯着纸上的字,那字便蜿蜿蜒蜒似成了活物,竟然向她的胸口蠕蠕爬动起来。用力甩甩头,虞璟不敢再看,去翻余下的打印纸,五号宋体字,密密麻麻全是关于美尼尔氏综合症的,上面还有黑色钢笔的划线和着重号。
虞璟只看了两行,就看不下去了,眼睛里像进了沙子,又起了一层水膜,她只得抬头,大力吸气,竭力让水膜保持表面的张力平衡。
掀开药罐的盖子,内胎是白色,洗得很干净,没有任何药渍残留,但隐约还有残余的药味,辛辣苦涩。右手食指不觉伸出,沿着罐口一路摩挲下来。水膜终于突破临界值,破裂了,泪水重重地砸在药罐上,明明没有声音,她却觉得耳膜里嗡嗡直响。
溃不成军。她几乎是逃进了卫生间,却被自己脚上的耷拉着的靴筒绊到,身体扑跌在冷硬的盥洗台上。明晃晃的镜子就在眼前,她却不敢看。拿了口杯接了水,挤了牙膏,牙刷在口腔里鼓捣一阵,薄荷冰凉的气息弥散开来,她才觉得略略镇定了些。嘴里涌起大堆牙膏沫,有泡沫因为重力作用笔直地掉在水池里,迅速消融在积水里,偶尔有两三个细小的微沫苟延残喘,但白眼一翻之后,终于还是死掉了。
没有食欲。手却不由自主拈起一枚话梅糖,剥开糖衣,塞进了嘴里。刚触舌,虞璟只觉得今天的糖酸的厉害,酸味锐利的让人浑身都绷紧了。
大概是因为前两天都是喝过药之后吃的,那时味蕾早已被中药浸泡的麻木了吧。虞璟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去取中药。党参,乍看俨然小截小截的木头,隐约还带着细小的须根;白术,被切成小而圆的薄片;黄芪,灰白色的剖片带着木质似的断面;当归,带着粗短枝丫的黄白色片状物;熟地,黑色的煤一样的玩意儿,还分泌着粘乎乎的液体;茯苓,白色的扁平小方块;远志,土黄色的带板节的条棍……虞璟也分辨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情绪将这么拉拉杂杂一堆中药材一一在手里勘详过了才投进敞口大碗里去。情绪到底不是药材,无法搁在掌心里细细把玩一番。
枯槁干瘪的植物随着水分的滋润逐渐复苏,变得肥硕丰腴起来。虞璟滗掉水,将浸泡过的药材悉数倒进药罐里,插了电。
电药罐很快发出蒸汽突突蹿动的声音,虞璟就立在旁边,看透气孔里一绺一绺的雾气冒出来,她小心地伸出手去触摸那雾气,手心很快感觉到了潮意,湿湿的,像泪水。
两遍药汁混在一起也不过一海碗而已。乌黝的药汁蒸腾的热气扑到虞璟脸上,像沾了水的粉扑子。她垂着头看着镜面一般的药液,里面竟映出一双眼眸来,清冷的,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虞璟受惊似地抬起脸,那眼睛却还在,似乎更加气恼了,冷冷地盯住她。猛地吹一口气,药液表面起了皱痕,浅浅的有波纹颤动,还是他的眼睛,波光粼粼的一双眼睛。
虞璟捂住眼睛,呜咽起来。
聪明人喜欢猜心,却不知道猜来猜去不是伤了别人的心,就是丢了自己的心。
点绛唇
因为嗓子哑了的缘故,这几天虞璟便请假在家,没有去九重天。
情绪似乎已经平复下来,起码外表看上去如此,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脏里面被蛀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轻易触碰不得。这颗表面没有疤痕的心其实是被她用一种叫做“自我克制”的线缝在了皮下。
天气很好,太阳像一个高瓦数的白炽灯,有谁知道这荧白色的光芒其实经过了千百亿光年的长途跋涉,在它到达人类居住的这颗水蓝色的星球时,它早已经是过去时了。这历史的光辉,陈旧的明亮却并没有冷却,反而以最适合的姿态给了万物温暖。
可见,爱和距离有关。太近了,烈焰焚身,皮肉会散发出焦灼的臭味;太远了,天寒地冻,血液又会凝结出一粒粒阴冷的冰渣子。只是这其间的分寸却实在难以把握,快乐和幸福似乎永远降临那么一小下就迅速沉没到现实的斤斤计较和权衡利弊的泥淖中了。就像《圣经·旧约》里说的——“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虞璟喃喃自语,缓步步入离家不远的小菜场。
地上的烂菜叶被踩成褐色的一滩,偶尔还有银色的鱼鳞在其间微微一闪。肉铺的铁钩子上密密挂着血红色的猪肉,案板上是紫红的猪心,鼓胀胀的,腻滞的死去的肉体的气息扑到虞璟脸上,湿糊糊的带着血的味道,她逃也似地越过了肉铺。然而毗邻的就是水产铺子,鱼腥味扑鼻而来,卖鱼人拿着尖刀正刮着鳞,那鱼奋力撅着身体,混沌的白眼珠一翻一翻的。尖刀利落地滑开鱼肚,撕拉开一道口子,粗短的手指挤进鱼肚,扯出一堆红红黄黄的肚肠来。虞璟拔脚要离开,却听见买鱼的中年妇女尖利的声音,“什么,这鱼涨到六块五一斤了,前天才四块八的……”
卖鱼的男人朝阴沟重重吐了一口唾沫,简直掷地有声了,“过两天还要贵!什么都要涨价!”又鬼祟地看看周围,卖弄道,“你怕是不知道吧!北边出事儿了,我家亲戚住那边,什么流感病毒变异了,已经死了不少人了,那边可是农产品养殖基地,市里一半的蔬菜都从那边来。听说市委的领导也过去了,啧啧,真不怕死!”
一条鲫鱼从红色的塑料盆里撅出来,尾鳍扑腾出的水花直溅到卖鱼人的脸上,男人登时大怒,揸开五指,将鱼往案板上大力一摔,那鱼肚皮翻了翻,不动了。
虞璟像被定住一样,什么声音都远去了,成了遥远的绝响。母亲临终时候极瘦,下颔尖得几乎成了三十度的锐角,整张脸像被吮吸过的光剩下核的橄榄,黄橄榄,仅余下几丝肉衣子。砧板上的死鱼眼珠子外边一圈青黑,中间是凝固的惨白,正讥诮地盯着她。
朝不保夕。这生命如此脆弱,什么时候也许就死了,谁也保不准还能看见明天的太阳。来不及,害怕来不及,她并没有比旁人更多的生命可以浪费。虞璟浑身打了个激灵,由脚板底升起的惧意直窜到心间,那看不见的缝线勒进心室里,硬生生地勒进去。
哆哆嗦嗦地去摸手机,脚下就是腌臜的阴沟,污浊的水里漂着油花,在太阳下,竟然是瑰丽的七彩。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不在服务区……”机械的女声分明彬彬有礼,虞璟却觉得那声音正讽刺地朝她笑着。
她又固执地重拨,还是那句“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不在服务区”。来往的人群纷纷看向这个神色凄惶的女生,她茫然地立在阳光下,脸上的表情像在哭。
手机突然响起来,虞璟激动地去看屏幕,却是高樊。
“虞小姐,苏书记这几天和你联系过吗?”高樊有些焦急地问道。
虞璟沉默了几秒,“没有。他是不是去了北区?”
“你的声音怎么了?”高樊听出虞璟的声音沙哑,越发惊疑。
虞璟答非所问,“他去了北区?”
“前几天苏书记和我还有市里几个领导一起去了北区,不过昨天我们都回来了,书记还要求留在那边。今天发现和他联系不上,所以才打电话给你。”
“我想见他。你能不能送我过去?”虞璟声音低哑。
高樊迟疑道,“那边现在你应该也知道情况不太妙,你去会有风险的,书记知道了会怪罪我的。”
“无论如何我都要见到他。高主任不方便的话我会自己想办法的。”虞璟坚持。
“虞小姐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接你吧。”高樊只得妥协。
虞璟怕他不认识,便报出了离家最近的一个标志性建筑,不料高樊却反问道,“是不是在旧文联宿舍那边?”
“你怎么知道?”
高樊轻咳了一声,“那边的路灯半个多月前是书记特地交待路灯管理处修缮安装的。”
虞璟觉得神思恍惚起来,冬日的阳光温煦而轻忽,像刚晾晒过的白色棉被罩在脸上一般的触感,“高主任,那就麻烦你了,待会儿见。”挂了电话,虞璟手抄在兜里,向巷口走去。
到了巷口时,高樊已经等在那边了。
虞璟朝他勉力一笑,便拉开后座,坐了进去。高樊走后视镜里瞥见她垂着头,双手抱着膝盖,整个人都陷在一片阴影里,看上去很不对劲。
又联想起书记这几日浑身上下不可遏止地散发出的阴翳,就连眼底的温度较之往日清冷,似乎还要略低个几度。高樊心底总算明白了些,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一物降一物。
虞璟一路都异常静默,害得高樊不得不三番五次小心翼翼地从后视镜里窥视她一眼,确认她还完好无损地存在着。
高樊直接将车开到了北区的临时指挥中心——一座二层小楼,砖红青灰二色墙面,西墙上爬满了地锦,当然,冬天的时候只剩下铁锈红的枯茎还死死攀附在墙面上。
苏君俨和疾控中心的潘主任从楼上下来时,高樊和虞璟正准备上楼。
苏君俨看见了虞璟,原本紧锁着的眉头蹙得更加厉害。虞璟只是仰脸看着他,眼睛里含着薄薄的一层水光,睫毛颤巍巍的,像受到惊吓的蛾,仿佛随时会从歇落的面颊上飞走。
高樊朝疾控中心的潘主任使个眼色,潘主任乖觉道,“苏书记,我去实验室看看,先走了。”
苏君俨微微颔首,算是首肯他离开。
待到潘主任的身影出了门,苏君俨才疲惫似地别开眼睛,冷淡地吩咐道,“高樊,送她回去。”转身就要上楼。
虞璟感觉泪水滴滴嗒嗒地落下来,脸颊瞬间濡湿。苏君俨的脚步踩在木质的楼梯上,瓮声瓮气的,她的心上的缝线猝然扯紧,不堪重负似地断裂了。虞璟的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哑着嗓子迸出一声,“君俨——”
苏君俨浑身一震,慢慢转头看向她,她的脸上全是泪水,眼角还有一颗珍珠似的泪滴,将堕未堕。苏君俨只觉得心像熔化了一样,又觉得苍凉。她眼角的那颗泪已经挂到腮边,直直砸到他心底去,他想说不要哭,他会心痛,即使她不爱他,却突然忍不住捂嘴咳嗽起来。
又是一声“君俨”,虞璟已经奔上楼,扑进他怀里。
“我有些咳嗽,你离我远一些。”苏君俨低低道。
虞璟含泪凝视着他,突然踮起脚,捧住他的下巴,将唇凑上了他的唇。她的唇上还有泪水,咸咸的,苏君俨想推开她,却又舍不得。恍神之间,虞璟的舌头已经滑进他的嘴里,在他的唇齿间执拗地游曳。猛然想起她诱惑他的那个晚上,苏君俨觉得嘴巴里满满的全是苦涩。
吻完后,他抬手摸了摸她的长发,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回去吧,你不欠我什么。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只是抱歉我的爱给了你如此大的压力和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