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灯-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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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娘误会他们家了,上海人爱学洋人,认为白色是纯洁的象征,所以才会这样送。”
她眨著笼著烟水的眼睛,抚摸妹妹的脸颊,“我不会让灯儿受这等委屈,灯儿要嫁给你自己心上的人。”
挽灯惊讶的睁大眼睛,看到挽香悄悄推给她一个盒子,一打开,里面竟然是满满的沈甸金条,黄澄澄的成色异常精纯。
“这是我留给你的嫁妆钱,咱们王府各房的人太多,一旦玛法病重走了,凭额娘的弱性子是护不住你的,至於哥哥,唉!他别胡乱卷钱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三房家泼辣无赖,到时候这些钱你留著嫁户理想人家,我尽量把额娘接到身边来……”
挽香搂著妹妹纤细的双肩,将额头埋在她的颈窝里面,絮絮叨叨的说著,挽灯觉得脖子那里痒痒的,很烫,她攥紧手,像小时候一样,搂著哭泣姊姊的颈子。
在那个桃花繁盛的季节,北京城的花朵在蓝空淡淡的硝烟味中,盛开了一城。
王府张灯结彩,波波披红挂绿的波浪荡漾在雕花回廊里,预备出嫁大格格。
挽灯偷偷溜出了府,想要给姊姊选一件伴手礼,在铺子里挑了又挑,刚要抬头问话,就看见老板娘一脸痴呆的怔然凝望著门外。
挽灯反射性的回过头去,却刹那间连指甲刺破了手心的血肉都不知道。
一个眉目如画,美的仿佛妖精一般妖魅的青年,被大大小小的闺女们团团围了起来。他微微勾著唇角,手心里沈沈捧著好些姑娘家小玩意儿,却没有丝毫羞涩,他的黑发如同绸缎一般柔滑,一手撑在隔壁绸缎庄的门框上,一边翻看著店里新近的布料。
他态度柔软而和气,百般旖旎、万般风情,仿佛古早湮灭的丝绸灰烬。一身浅蓝的衣袍,像是江南细雨湖边,蕉叶花窗里,从书中走出来细细画眉的美少年,周围莺声燕语低歌浅唱似乎都退化了苍白。
在那样妖美豔丽的脸上,竟然是一双漆黑的,清冷的眼睛,像是寒冬冷秋染过的刀锋,又带了一点琥珀色的透明。
挽灯咂舌,只觉得有什麽烫烫热热的东西从心口钻了出来,烫的她手要握不住胸前的襟口,生生动弹不得,连眼光也转移不开。
有什麽东西荒了天地,润了心田,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客官,这个是我们这里最好的料子……”
绸缎庄的老板娘舌头打结,胡乱卷了一大块湖蓝色的锦缎展示给前来采买的绝色男子。
他摇头,笑著弯起了冷而美的眸子,推开那匹起了皱褶的湖蓝锦缎,声音清亮而温润,带起天一地伶仃的风情,“不必,我只要红的。”
“红、红色的?”老板娘看呆了他的笑容,神情痴傻。
“对,最好是绣著牡丹或者鸳鸯之类的花色。”他顿了顿,摸著手上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蓝色的衣衫一汪碧水似得,在阳光里荡漾著晦涩的闪烁,眸里如同黑色水晶融化的流光。
老板娘羞恼了,拉著那男人低低私语,“这位少爷,这种绸缎是给城里的闺女儿们做贴身衣物的,你买这个做什麽?”
“老板娘好眼光,我正是要拿来做姑娘的贴身衣服。”说罢微笑著,贴著老板娘的耳朵说了几个大概尺寸。“替我做十件兜衣,三天内赶出来,工钱翻倍给你。”
老板娘双眼暴突,手足无措的看那男人细长玉白的指尖压浅浅点在柔软的绸缎上,态度懒懒散散的,一点妖豔而媚人的风情,眼眸却清冽而萧瑟。
谁家少年郎,生的眉目如画,一笔绘不完风流?
挽灯有些喝醉般,踏出对街的店面,痴痴望著那个男人,阳光脱开阴影,照上她娇豔美好的面容。
他似有什麽感应,微微歪头向对街看了过来。
挽灯心一扎,对上他目光的一刹那,惊得快要跳脚,轰的烧红了脸,拎起裙角扭头就跑。
“等等!”
他清凉而淡柔的声音追在身後,挽灯心里紧了又紧,火热火燎,忍不住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他。
那男人被身前母蜘蛛一般涌来的女人们推搡,无奈的淡淡弯著柔软的唇角,单手扳在门框上,在春初的温淡阳光里对她逆光绽开一个温柔的笑意。
他的红唇开阖著,说著什麽,挽灯却听不清楚了,再一回头她已经如同惊慌的小鹿一般溜远了。
“华雍少爷,那不是未来的少奶奶麽?”男人的仆随伸著脖子问。
“是她。”
华雍唇瓣边浮起一丝柔腻,眼眸里浅浅泛著烟波,“怎麽看见我就吓跑了呢,胆小鬼。”
最後三个字,沈沈的含著,七分宠溺,三分笑嗔。
“宁家可是是上海地盘上最有钱的一户人家,呃……”南方派来的接亲婆涂著一脸花里胡哨的胭脂,挪动肥大的屁股靠近挽香,讨好的笑咧了一口稀疏的牙齿,“至於宁大少爷,虽说之前养过几个外室,也不是认真的!这不,为了接少奶奶出嫁,宁大少爷已经将她们都散啦!少奶奶去,就是全家上下疼入心坎的唯一金贵贵人儿。宁大少爷啊,是个性子温柔、极好相处的,他那长相人品,啧啧……”
婆子赞叹的眯起眼,心驰神往的恍惚了一会儿,肥厚的油润手掌握著挽香柔嫩而粉白的小手,“女孩子家保准看一眼就被迷昏了头呢!少奶奶,你好福气哟!”
挽香柔顺的任她握著,低头看著桌上微微飘落的花瓣,不知道在想什麽。
挽灯在一旁冷嗤,这些个婆子嘴巴个个能哄开花,锺馗也能说成潘安,这种话能信才有鬼。
王府内其他几房听说大格格要出嫁,个个兴奋的搓手顿脚。大格格很小就接手王府财务,抠门的紧!不准府里请戏班子,一个月只允许各房上下做一身衣服,吃食行走,什麽都要管。
挽香一手紧攥王府的财权,搞得各房怨声载道,眼下她出嫁走人,大福晋性子懦弱,长子又不成器,各房早就摩拳擦掌,准备待挽香一走就甩开膀子抢钱。
挽香将家里内库的钥匙交给了挽灯,她只信任自己的同胞妹妹,挽灯性子泼辣爽利,她走後,想要维持著这腐朽王府的最後运转,只能靠挽灯。
挽灯果然有红楼梦里探春的风采,还没等挽香出嫁,就干净利落的招来阿玛当年收房的姨娘们,每人给分了些足够养老的银子,竟然是打算将她们统统打发出府去。
“小格格!你做事未免太狠了,我们都是早早进了王府的姨娘,使唤的奴婢们也都是家生子,你凭什麽给点钱就打发出去!”
一室吵闹,如同百只乌鸦呱噪。
挽灯在府里的威信远不如挽香,她沈著脸冷冷瞪著这些早些年曾经骄横跋扈,欺负额娘的年轻娇豔妾室们慌乱而跳脚的半老容颜。
“没有凭什麽,王府现在不是前清时候了,养不起这些闲人,各位姨娘领了钱回老家去也好,另找好地方再嫁也好,反正我阿玛已经去世多年,不耽误各位姨娘的青春年华!”
“啊呸!闭嘴!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贱妇,翅膀硬了也敢赶我们做姨娘的!”
“叫大格格来!”
“对,叫挽香格格来!”
一屋子嘈嘈乱乱,姨娘们伸著白骨女妖样的指骨,蔻丹色仿佛人血涂抹而成的指尖,一拥而上推搡著挽灯,一时间屋子里人仰马翻。
“别闹了。”
柔柔淡淡的声音,满屋子就安宁了下来。
挽香从後屋走了进来,扫了一眼屋里摔碎的瓷器和翻倒的桌椅,手指间攥著几本儿账册。
她一手将账册摔在地上,声音沙哑而冷淡,“各位姨娘看看吧。”
打的糊了妆的女人们一拥而上,将账册扯成几份,看著看著,几个姨娘徐娘半老的脸都黑青了起来,屋子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账册上是咱们王府的欠账,数目你们都看到了,就算贴补上宁家送来的所有聘礼,都不可能还得起。眼下恐怕还要辛苦各位姨娘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来帮忙赚钱还债了,呵!还有这些奴婢们,统统低价卖出去!有手脚利落的,都给我出去找工赚钱!”
挽香眉目冷凝,“要是还不上债,只怕这王府里所有的人都会被抵出去,到那个时候,也只有把王府卖了一途,那麽,还请各位姨娘留在府里大家一起渡过难关如何?”
“呵呵,这……大格格,咱们都是过惯了好日子的,哪儿可能做活计给王府赚钱……要不,要不我先回家过两天,也给府里减些负担。”
三姨娘笑著,一把夺过挽灯手里刚刚散发的银子,扭腰摆臀的逃出门了。
“我也出去散个两天心,呵呵……”九姨娘随後走人。
“哎呀!我想起来前日里老家舅母病了,我也去看看……”十六姨娘还年轻,早就姘上了一个年轻汉子,才不愿意留在王府工作还债,也夺了银子收拾细软离开。
“还有我……”
“我也……”
没几日,府里原先挤挤攘攘的娇豔姨娘们都走了个干净,没有一个打算回来。挽灯用同样的方法遣散了哥哥的几房妾室,顿时庭院里绿树幽静,竟是清净了不少。
“王府里真的欠了这麽些债?”
挽灯看著被揉的皱皱巴巴的账册问道,却见挽香溺爱的拧著她的脸蛋,一点点小小的洋洋得意。
“自然不会,这都是假账,糊弄这些吃闲饭的人罢了。”
挽灯瞪圆了眼睛,却见挽香捧著她的脸颊,那样温柔的蹭蹭她的额头。
“小挽灯打发人的时候,真有气势呢!连我都吓住了。”
她朝妹妹竖起大麽指。
“哪有。”挽灯嘟起嘴,“她们还不是都不听我的,最後还得你来……”
“我做到这一步用了好多年,你却几天之内就有如此气魄,挽灯,你比我要强呢。”挽香吃吃笑,“我都没有敢想著遣散姨娘们,你却说做就做了,真厉害!挽灯挽灯挽灯,你长大了。”
挽灯挽灯。
挽香笑著,眼睛里那样为她骄傲,莹莹的。
宁家和挽香格格的婚宴,定在两地,一个北京一个上海,北京硝烟味的天空里泛著浓浓的红粉喜气,上海的报纸早就已经铺天盖地,两方都闹腾的不行。
宁家为了娶挽香,大手笔地按满洲旧俗筹办北方婚宴,接连开宴七天,北京有名有姓的门户全都来了,一边奉上礼钱,一面笑呵呵的收著更为丰厚的回赠。
上海宁家,真有钱啊!这位大格格驾的风光!
“这个,呵呵,宁少,关於上海的房产……”
枯涩苍老的声音从竹帘里面传出,挽灯雨後无事,走过窗下,正好听到玛法屋里的浅浅声音。
“没问题。”
一声淡柔的,坚定的男子笑音,寒若白莲,却那样好听,“上海租界最好的地段那有一整栋租给汇丰银行的大厦,送给老太爷,作为孙女婿的见面礼,请收下。”
竹帘半卷,透著淡淡的薄透春光,凉风动水碧荷香。
似乎有美豔的流光也浅浅流曳了出来,挽灯躲在窗外柱子後面,看到竹帘里模模糊糊的修长身影,那声音听得她浑身如雷击,恍惚虚软。
这声音,不是那个男人麽?街上惊鸿一瞥,红尘留住,牡丹一般盛放的爱慕,可他是谁?为什麽对玛法自称孙女婿?
一种可怕的预感从脚底窜上背脊,挽灯奋力探向竹帘之下,想要看清那说话的男人。
宁华雍淡淡笑著,在红木大椅上交叠著双腿,向老王爷递过几张薄薄的地契纸张,浅浅的黄色衬著他细长而柔白的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