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外记-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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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七月底,由平卤伯江彬扈从,皇帝悄悄出了东安门,转道往北,事先毫无任何表示,不过有些消息灵通的官员,还是天不亮就赶到东安门恭送。皇帝拿马鞭亲自点了一下,一共五十二个人,传旨各赐宫女一人。
转马向北,出德胜门,直奔居庸关,这一次皇帝乖觉了,不再在昌平逗留,免得为梁储等人赶来噜嗦;当然,也仍旧要关照谷大用守关,不许放走任何京官。
到了宣化,随即转往大同。大同巡抚名叫胡瓒,谒见皇帝,第一句话便说:“沙漠之地,不可久留。请皇上立刻回驾。”
从来没有人用这种语气,向皇帝说过话,所以皇帝反倒笑了,不由得反问一句:“我不回去呢?”
“臣死在陛下面前。”
皇帝大出意外,也有些不信,便即问道:“莫非你身上藏着刀?”
“身挟凶器见驾,法所不许。臣决不敢!”
“那么,你怎么死法呢?”
“古人怀忠力谏,触柱而死。”胡瓒答说:“君子爱君不爱其身,死法多得很。”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纸包,抖开其中的药末便往嘴里吞。
皇帝大惊,急忙下了御座,亲自去夺纸包,药末红色,是有名的剧毒“鹤顶红”,沾在皇帝手上,亦有危险。左右太监便用金盆打了水来,将皇帝的手按在盆中,洗了半天。
朱宁对胡瓒大为不满,“你这位都老爷,怎么搞的?”他沉着脸责备,“皇帝亲自巡边,是为生民社稷,你怎么弄这一套死谏的把戏?好像皇上有什么缺失似的。真是岂有此理!”
“巡边是本兵之事,万乘之尊,岂可轻蹈险地?”
所谓“本兵”是兵部尚书的专称,皇帝就连自称“镇国公巡边”,亦是侵夺了兵部尚书的职权,名不正则言不顺,朱宁有些说不下去了。
“好了!好了!”皇帝走来挥挥手向胡瓒说道:“你先下去,我马上有后命。”
“是!”胡瓒答说:“臣心已明,臣志已决。伏愿皇上纳臣愚谏。”说罢,磕头辞出。
“这个人很绝!别惹他了。”皇帝说道:“我想看看山海关去!”
※ ※ ※出偏头关渡河到了榆林,皇帝突然有了看章奏的兴致。平日章奏送至“行在”,都由江彬处理,他倒并无谋反之心,无非想固宠弄权,所以那些章奏只是积压着不理,并不像刘瑾那样,借此机会,矫诏自便,密密布置羽翼,因此,皇帝要看章奏,取来就是。
虽说取来就是,但亦经过选择,第一、积压得太久的奏疏,不便拿给皇帝看,第二、大多是江西巡抚孙楼的奏章,而内容却多牵涉到宁王宸濠。这是有算计的,江彬深知朱宁通过教坊司臧贤的关系,与宸濠勾结甚密,特意揭他一揭,也是种打击的手段。
可是,皇帝却并不能了解孙隧的奏疏,意在言外,因为有朱宁替宸濠说好话,掩饰了宸濠的反迹。有一道奏疏说:在鄱阳湖拿获了一个大盗,下在狱中,竟被劫走。事后传闻,大盗匿藏在王府中,不便搜捕追究,唯有自请处分。
这是很明白的一件事,王府仗势匿藏了盗犯,地方官既不能入府搜索,又不便上奏指明,只好出此“自请处分”之一计,希望皇帝看出其中别有隐情,降旨彻查。可是皇帝并不怀疑宸濠有何不法的举动,既是“诈称”,就算诈称,自请处分一节,照例发交内阁奏议,暂时不愿作任何处置。
第二道奏疏,亦是孙隧所上,乃是根据南昌的秀才公禀,保举宁王宸濠“孝行可风”。原来宸濠的父亲,亦很不安分,被革去爵位,改由他的儿子宸濠承袭。闲居多年,一命呜呼;宸濠大办丧事,做足了一副孝子的姿态,借以沽名钓誉;事后又收买了一批无德文人,联名具禀,说宁王宸濠如何纯孝,请官府具奏保举。亲藩的孝行,要由百姓出头来说明,并作保举,这就像皇帝自称镇国公一样,是个笑话;但孙隧觉得这样做法,有安抚宸濠的作用,至少可以让他的造反的心,不是那么急切。所以,虽是笑话,仍旧一本正经地具奏上闻。
不想,皇帝却看出了其中的不通之处,便向左右问道:“百官如果贤能,‘孝行可见’,应该升他的官;宁王贤,说要‘保举’,我不懂他们保举什么?保举他做皇帝吗?”
陪侍在御前的,正是当年与杨一清定计诛刘瑾的张永,他亦久知朱宁与宸濠有勾结,颇以为忧,只是深知皇帝的性情,怕话说不进去,让朱宁知道了,反而坏事。如今看样子是有些觉悟了,但还不能让他拿出大魄力来;而且剪除宸濠,不比搜捕刘瑾那样容易,时机未到,布置未周,不可轻举妄动,所以只说了句:“宁王最近行事,颇有乖张之处;请万岁爷识于心,静以观变。”
“在这里怎么观得出变?”皇帝突然心动,“不如我亲自到江南去走一趟。”
于是即刻传旨,启驾回京——到京是正德十四年二月,每天在豹房与江彬及朱宁计议,江南有哪些地方可玩,应该怎么走法,要准备些什么?商量停当,在三月里下了一道手谕给内阁,道是:“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太师镇国公朱寿南巡,将登岱山宗,历徐扬,至南京,临苏浙,浮江汉,祠武当,通观中原。着即下敕!”
这大致是当年秦始皇东巡所走的路线;而“遍观中原”四字中,还包括许多地方。这一下且不说天下骚动,百姓遭殃;更怕宸濠中途设下埋伏,劫持皇帝,下诏让位;甚至索性篡弑,如当年燕王起兵,力夺天下。
于是满朝交谏,劝阻皇帝南巡。有个状元叫舒芬,措词最率直,理由也最充分,他说,皇帝以镇国公的名号出巡,如果到了亲藩的封地,公爵的身分比王爵低一等,请问皇帝:是不是要以镇国公的身分朝拜亲王?或者,亲王竟以待公爵的礼节待皇帝,又将如何?
这话问得皇帝无言可答,但亦不愿接受。有些人说得过火了些,越发惹得他大动肝火。于是江彬乘机煽动,皇帝恼羞成怒,处置失却常度,将谏劝群臣,下狱的下狱,罚跪的罚跪,廷杖的廷杖,受处分的官员,计有一百余人之多。气候也怪,三月里的艳阳天气,忽然连朝阴霾不开,水位大涨,漫过御河桥面。天怒人恨,一片凄惨,把皇帝南游的兴致,打掉了大半截。
就在这时候,宸濠造反的形迹,益加明显,皇帝决定先派人革他的护卫,并对宸濠提出警告,这是出于张永,以及另外两名姓张的太监,张忠、张锐的建议。三张都跟朱宁不和,已在暗中将宸濠与朱宁勾结的情形,和盘托出;而朱宁不知道,还在皇帝面前替宸濠说好话。照平时的情形,皇帝对他的话,不管听与不听,总有所表示,而这一次竟是板着脸不作声。
朱宁知道坏了,计无所出,又想到了马大隆,悄然相访,闭门密谈,坦率求教。
“唉!”马大隆叹口气,“干殿下,我早奉劝,急流勇退。谁知道你还惹了这样的祸!只怕难了。”
朱宁大为惶恐,“马先生,马先生,我知道错了。”他说,“你无论如何想个法子,救我一救。”
于是马大隆又细问经过。了解愈深,愈觉棘手,想了好半天说:“只一个法子,不妨试一试。干殿下即刻进城告密,请发兵搜捕臧贤;或许可以将功赎罪,略表心迹。”
“是,是!”朱宁方寸已乱,唯有听从,立即上马回城。
“祸不远矣!”马大隆望着朱宁的背影,憬然有悟;连夜动身出京,免得受了牵累。
※ ※ ※发兵搜查臧贤家,抓到了好些来历不明的人,自然是宸濠派来的谍探,以臧贤家为居停之地,不过臧家的秘密,连朱宁亦不尽知。其中有一日靠壁的大橱,开出去就是一条两面围墙高耸的夹弄,因而毕竟还是有漏网之人。
此人名叫林华。得脱虎穴,星夜赶回南昌,到的那天正是六月十三宸濠生日,在府中大宴地方文武。林华在散席以后,才能见到喝得半醉的宸濠。
“启禀王爷,大事不好!”林华结结巴巴地说,“臧回回被抄了家,小的机警,逃了出来。听说,朝廷已派人下来了。”
听得这一报,宸濠吓得酒都醒了,“派人下来干什么?”他急急问说:“派的是哪些人?”
“派人下来于什么,不知道;派的人一共三个:太监赖义、驸马都尉崔元、左都御史颜颐寿。”
“坏了!坏了!”宸濠气急败坏地,“是抓本藩来了!快,快祆祆请刘先生。”
他口中的“刘先生”名叫刘养正,是个举人。宸濠造反,有两个“军师”,一个是在籍侍郎李士宾,一个就是刘养正。宸濠跟刘养正的关系,异常亲密,常年供养在王府中,所以一请就到。
“刘先生、刘先生,情势急迫了!”宸濠讲了京中的消息以后,接着说道:“你可记得当年捉拿荆王的故事。”
刘养正自然记得——荆王名叫瞻冈,是仁宗的第六子,先封在江西建昌府,到了英宗正统年间,王宫大殿的正棵上,有条大蛇,蜿蜒而下,蛇头正好俯瞰王座;瞻冈大为惊惧,请求徙封,因而改封湖北蕲州,称号亦改为荆王。
到了天顺五年,瞻冈病殁,他的儿子都死在他前面,所以王位由长孙见潇承袭。见潇的生母,偏爱老二见薄,这是家家户户所不免之事;而身居王位的见潇,竟会施行报复,而且报复得惨无人道,将老母禁闭在空屋中,断绝饮食,活活饿死,棺材由后园的狗窦中拖了出去,草草埋葬。接着将老二见薄一顿乱棒打杀,再骗见薄的妻子何氏入宫,逼着逞了他的兽欲。
这还不算,见潇有个堂弟,封为都昌王的见潭,妻子姓茆,是个出名的美人,见潇大为垂涎,千方百计地想勾引上手。可是见潭的母亲,也就是他的婶母马氏,防范极严,毫无机会。见潇一怒之下,将马氏抓进宫来,先剃光她的头发,再抽了一顿皮鞭;然后将茆氏当成重犯一般,拿铁链锁进宫来,让他强暴。
见潇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封为樊山王的见灏,知道大祸快要临到自己头上了,因而派人密奏朝廷。其时为弘治七年。孝宗得奏,惊骇莫名,世上竟有这样禽兽不如的人,而且身居藩封,非无智无识的人可比,实在是件不能令人相信的事。
于是孝宗指派太监萧敬、驸马都尉蔡震、左都御史戴珊,到湖北召见荆王见潇进京,先是幽禁在西苑;后来因为谋反有据,降旨赐死。
萧敬一行,当年出差湖北时,来去都经过南京,作过宸濠的座上客,所以他对这件事的印象特深。如今派到南昌来的,又是太监,又是驸马,又是左都御史,与当年召荆王的职官,完全相同。驸马都尉且是娶宪宗第二女永康公主的崔元,是皇帝嫡亲的姑丈,更见得此行使命的重要。宸濠是认定了自己将步荆王见潇的后尘了。
刘养正亦觉得其事大有可疑。不过,细细一想,亦无多大关系;他本来跟宸濠商量好的计划,是在六月十五起事,如今不妨提前一天。
“虽然只提前了一天,”宸濠问道:“刘先生,你应该想到情形大不相同。”
定在六月十五起事,是因为这年已卯;而“子午卯酉”是大比之年,地方大吏,入闱监临,城防空虚,易于成功。六月十四,尚未入闱,情形自然大不相同,刘养正点点头说:“养正自有道理!”接着,细说了他的计划,宸濠立刻转忧为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