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第1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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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身子虚,受不得凉┅┅』
『不要紧!』胡雪岩将枯瘦的手臂伸出来,临空捣了两下,显得很有劲似地说∶『我自己觉得已经可以起床了。』『瞎说!你替我好好睡下去。』她将他的脚和手都塞入被中,硬扶他睡倒,而且还掖紧了棉被。
『真的。阿巧,我已经好了。』
『哪有这种事?这样一场病,哪里会说好就好?吃仙丹也没有这样灵法。』
『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就是仙丹。仙丹一到,百病全消。』『哼!』阿巧微微撇着嘴,『你就会灌米汤。睡吧!』她用纤行一指,将他的眼皮抹上。等她转身,他的眼又睁开了。
望着帐顶想心事;要想知道的事很多,而眼前却只有阿巧好谈。
阿巧却好久不来;他忍不住喊出声来,而答应的却是萧家骥,『胡先生,』他说,『你不宜过于劳神。此刻半夜两点钟了,请安置吧!』『阿巧呢?』胡雪岩问道∶『她睡在哪里?』
做批发生意的大商号,备有客房客铺,无足为奇,但从不招待堂客;有些商家的客户,甚至忌讳堂客,因为据说月事中的妇女会冲犯所供的财神。杨坊的这家招牌也叫『大记』,专营海鲜杂货批发的商号,虽然比较开通,不忌妇女出入,但单间的客房不多;所以阿巧姐是由萧家骥代为安排,借住在大记的一个伙计家中,与此人的新婚妻子同榻睡了一夜。『今天不行了,是轮到那伙计回家睡的日子;十天才有这么一天,阿巧姐说∶』人家喷喷香、簇簇新的新娘子;怎好耽误他们夫妻的恩爱?「那伙计倒很会做人,一再说不要紧;是阿巧姐自己不肯。『』那末今天睡在哪里呢?『
『喏,』萧家骥指着置在一旁的一扇门板,两张条凳说∶『我已经预备好了,替她搭「起倒铺」。不过——。』他笑笑没有再说下去。神情诡秘,令人起疑,胡雪岩当然要追问∶『不过什么?』
『我看这张床蛮大,不如让阿巧姐就睡在胡先生脚后头。』萧家骥又说,『她要这里搭铺就为了服侍方便;睡在一床上,不更加方便了吗?』
不知他是正经话,还是戏谑?也不知阿巧姐本人的意思究竟如何?胡雪岩只有微笑不答。
到最后,萧家骥还是替阿巧姐搭了『起倒铺』;被褥衾枕自然是她自己铺设。等侍候病人服了药,关好房门,胡雪岩开口了。
『你的褥子太薄,又没有帐子,不知睡到我里床来!』他拍拍身边。
正在卸妆的阿巧姐没有说话,抱衾相就;不过为了行动方便,睡的是外床——宁波人讲究床铺;那张黄杨木雕花的床极大,两个人睡还绰绰有余。里床搁板上置一盏洋灯,——捻得小小的一点光照着她那个葱绿缎子的紧身小夹袄;看在胡雪岩眼里,又起了相逢在梦中的感觉。
『阿巧!你该讲讲你的事了吧?』
『说来话长。』阿巧很温柔地说∶『你这半夜也累了;刚吃过药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谈。』『我现在精神很好。』
『精神好自然好。你听,』阿巧姐说,『鸡都在叫了。后半夜这一觉最要紧,睡吧!好在我人都来了,你还有什么好急的?』
这句话的意思很深,足够胡雪岩想好半天。到底病势初转,精神不够,很快地便觉得困倦,一觉睡到天亮。
他醒她也醒了,急急要起床料理,胡雪岩却愿她多睡一会;拖住她说∶『天太冷,不要起来。我们好好谈谈。』『谈什么?』阿巧姐说,『但愿你早早复原;回到上海再说。』『我昨天晚上想过了,只要这一次能平平安过去,我再也不做官了;安安分分做生意,能够跟几个好朋友常在一起叙叙,我就心满意足了。』『你只晓得朋友!』阿巧姐是微带怨态的神情,『就不替自己打算打算。』
替他自己打算,当然也就要包括她在内。言外之意,相当微妙;胡雪岩很沉着地不作表示,只是问说∶『你是怎么从何家出来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当然要告诉你的。不过你处处为朋友,听了只怕心里会难过。』
她的意思是将何桂清当作胡雪岩的朋友——这个朋友现在惨不可言。只为在常州一念之差,落得个『革职拿问』的处分;迁延两年,多靠薛焕替他支吾敷衍,然而『逃犯』的况味也受够了。
『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阿巧姐喟叹着说∶『人嘛是个黑人,哪里都不能去;听说有客人来拜,先要打听清楚,来做什么?最怕上海县的县大老爷来拜;防是来捉人的。「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这句俗语,我算是领教过了,真正一点不错。我都这样子,你想想本人心里的味道?』『叫我,就狠一狠心,自己去投案。』『他也常这样说;不过说说而已,就是狠不下心来。现在——。』
现在,连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快不多了。从先帝驾崩,幼主嗣位,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垂用恭王,朝中又是一番气象;为了激励士气,凡是丧师辱国的文武官员,都要严办。
最不利的是,曾国藩调任两江都督,朝命统辖江苏、安徽、江西、浙江四省军务;四省官员,文到巡抚,武到提督,悉归节制。何桂清曾经托人关说,希望能给他一个效力赎罪的机会,而得到的答复只有四个字∶『爱莫能助。』『半个月以前,有人来说,曾大人保了个姓李的道台,领兵来守上海。这位李道台,据说一到上海就要接薛抚台的手;他是曾大人的门生,自然听老师的话。薛抚台再想帮忙也帮不上了。为此之故——。』为此,何桂清不能不作一个最后的打算∶家事已作了处分,姬妆亦都遣散,阿巧姐就是这样下堂的。
想想他待她不错,在这个时候,分袂而去,未免问心不安。无奈何桂清执意不回;她也就只好听从了。『那天,他也总要为你的后半辈子打算打算。』胡雪岩说∶『不过,他剩下几个钱,这两年坐吃山空,恐怕所余已经无几。』『过日子倒用不了多少,都给人骗走了,这个说,可以替他到京走门路;那个说某某人那里送笔礼。这种塞狗洞的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阿巧姐说,『临走以前,他跟我说,要凑两千银子给我。我一定不要。』『你倒也够义气。不过,这种乱世,说老实话∶求人不如求己。』
『我也不是毫无打算的,我有一只小箱子托七姑奶奶替我收着;那里面一点东西,总值三、五万。到了上海我交给你。』『交给我做什么?』胡雪岩问道∶『我现在还没心思来替你经营。』阿巧姐先不作声,一面眨眼,一面咬指甲,仿佛有极要紧的事在思索似的。胡雪岩是从钱塘江遥别王有龄的那一刻,便有万念俱灰之感,什么事都不愿、也不能想,因此恹恹成病,如今病势虽已脱险,而且好得很快,但懒散如旧,所以不愿去猜她的心事,只侧着脸象面对着他所喜爱的古玉似的,恣意鉴赏。
算一算有六年没有这样看过她了。离乱六年,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多少人生死茫茫,音信杳然,多少人升沉浮降,荣枯异昔,而想到六年前的阿巧姐,只如隔了一夜做了个梦;当时形容清晰地浮现在脑际,两相比较,有变了的,也有不变的。
变得最明显的是全体态,此刻丰腴了些;当时本嫌纤瘦,所以这一变是变得更美了;也更深沉老练了。
不变的是她这双眼中的情竟,依然那么深,那么纯;似乎她心目中除了一个胡雪岩以外,连她自己都不关心。转念到此,他那颗心就象冷灰发现一粒火星;这是火种复炽的开始,他自己都觉得珍贵得很。
于是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感慨地说∶『这趟我真是九死一生——不是怕路上有什么危险,胆子小;是我的心境。从杭州到宁波,一路上我的心冷透了;整天躺在床上在想,一个人为啥要跟另外一个人有感情?如果没有感情,他是他,我是我,用不着替他牵肠挂肚,所以我自己对自己说,将来等我心境平静了,对什么人都要冷淡些。』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气喘,停了下来;阿巧姐不曾听出他的语气未完,只当他借题发挥,顿时脸色大变。
『你这些话,』她问,『是不是特为说给我听的?』『是的——。』说了这两个字,胡雪岩才发觉她的神情有异;立刻明白她是误会了,赶紧又接了一句∶『这话我什么人面前都没说过;只跟你一人说,是有道理的。不晓得你猜得着,猜不着?』
意思仍然令人莫名其妙,但他急于解释误会的态度,她是看出来的,心先放了一半,另一半要听他下一句话如何?『你不要让我猜了!你晓得的,赌心思,跟别人我还可以较量较量;在你面前差了一大截。』胡雪岩笑了,笑容并不好年;人瘦显得口大,两颗虎牙看上去象獠牙。但毕竟是高兴的笑容,阿巧姐还是乐意看到的。
『你还是那样会说话。』他正一正脸色说∶『我特为谈我的心境,是想告诉你的一句话;此刻我的想法变过了。』『怎么变法?』
『人还是要有感情的。就为它受罪,为它死——。』一句话未完,一只又软又暖的手掩在他口上∶『什么话不好说;说这些没轻重的话!』
『好,不说,不说。你懂我的意思就可以了。』胡雪岩问道∶『你刚才好象在想心事?何妨跟我谈谈。』『要谈的话很多。现在这样子,你没心思听,我也没心思说,一切都不必急,等你病养好了再说。』『我的病一时养不好的。好在是——。』他想说『好在是死不了的』;只为她忌讳说『死』,所以猛然咽住;停了一下又说∶『一两天我就想回上海。』
『那怎么行?』
『没有什么不行。在宁波,消息不灵,又没有事好做;好人都要闷出病来,怎么会养得好病?』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刚刚才有点好,数九寒天冒海风上路,万一病势反复;在汪洋大海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就是两条人命。』『怎么呢?』
『你不想想,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除了跳海,还有什么路好走?』
是这样生死相共的情分,胡雪岩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但是,他自己想想,只要饮食当心,加上阿巧姐细心照料,实在无大关碍。不过,若非医生同意,不但不能塞阿巧姐的嘴,只怕萧家骥也未见得答应。
因此,他决定嘱咐萧家骥私下向医生探问。但始终找不到机会;因为阿巧姐自起床以后,几乎就不曾离开过他——天又下雪了,萧家骥劝她就在屋子里『做市』;就着一只熊熊然的炭盆,煎药煮粥做菜,都在那间屋里。胡雪岩倒觉得热闹有趣,用杭州的谚语笑她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但也因此,虽萧家骥就在眼前,却无从说两句私话。
不过,也不算白耗功夫。萧家骥一面帮阿巧姐做『下手』,帮她料理饭食,一面将这几天的情形都告诉了胡雪岩。据说黄呈忠、范汝增跟英国领事夏福礼的谈判很顺利,答应尽力保护外侨;有两名长毛侵袭英国教士,已经抓来『正法』。而且还布告安民,准老百姓在四门以外做生意;宁波的市面,大致已经恢复了。
『得力的是我们的那批米。民以食为天,粮食不起恐慌,人心就容易安定。』萧家骥劝慰似地说∶『胡先生,你也可以稍稍弥补遗憾了。』
『这是阴功积德的好事。』阿巧姐接口说道∶『就看这件好事,老太太就一定会有菩萨保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胡雪岩不作声。一则以喜,一则以悲;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