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第1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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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阴功积德的好事。』阿巧姐接口说道∶『就看这件好事,老太太就一定会有菩萨保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胡雪岩不作声。一则以喜,一则以悲;没有什么适当的话好表达他的复杂的心情。
『有句要紧话要告诉胡先生,那笔米价,大记的人问我怎么算法?是卖了拆帐、还是作价给他们?我说米先领了去,怎样算法,要问了你才能定规;如果他们不肯答应,我作不了主,米只好原船运回。大记答应照我的办法;现在要问胡先生了。照我看,拆算比较合算!』『不!』胡雪岩断然答道∶『我不要钱。』
那末要什么呢?胡雪岩要的是米;要的是运粮的船,只等杭州一旦克复,三天以内就要。他的用意是很容易明白;等杭州从长毛手里夺了回来,必定饿殍载途,灾民满城,那时所需要的就是米。
『何必这么做?』萧家骥劝他∶『胡先生,在商言商,你的算盘是大家佩服的,这样做法,不等于将本钱「搁煞」在那里。而况杭州克复,遥遥无期。』『不见得。气运要转的。』胡雪岩显得有些激动,『长毛搞的这一套,翻覆无常,我看他们不会久了。三、五年的功夫,就要完蛋。』『三、五年是多少辰光,利上盘利,一担米变成两三担米;你就为杭州百姓,也该盘算盘算。』『话不错!』胡雪岩又比较平静了,『我有我的想法,第一、我始终没有绝望,也许援兵会到,杭州城可以不破,如果粮道可以打通,我立刻就要运米去接济,那时候万一不凑手,岂不误了大事;第二、倘或杭州真的失守,留着米在那里,等克复以后,随时可以启运——这是一种自己安慰自己的希望;说穿了,是自己骗自己,总算我对杭州也尽到心了。』『这也有道理,我就跟大记去交涉。』
『这不忙。』胡雪岩问道∶『医生啥时光来?』『每天都是中饭以后。』
『那就早点吃饭;吃完了她好收拾。』胡雪岩又问阿巧姐,『等会医生来了,你要不要回避?』
虽然女眷不见男客,但对医生却是例外,不一定要回避;只是他问这句话,就有让她回避的意思,阿巧姐当然明白,顺着他的心意答道∶『我在屏风后面听好了。』
胡雪岩是知道她会回避,有意这样问她;不过她藏在屏风后面听,调虎不能离山,在自己等于不回避,还要另动脑筋。这也简单得很,他先请萧家骥替他写信,占住了他的手;然后说想吃点甜汤,要阿巧姐到厨房里去要洋糖,这样将她调遣了开去,就可以跟萧家骥说私了。『家骥,你信不必写了,我跟你说句话,你过来。』萧家骥走到床前,他说∶『我决定马上回上海,你跟医生说一说;我无论如何要走。』『为什么?』萧家骥诧异,『何必这么急?』
『不为什么?我就是要走。到了上海,我才好打听消息。』胡雪岩又说,『本来我的心冷透了。今天一早跟阿巧谈了半天,说实话,我的心境大不相同。我现在有两件事,第一件是救杭州,不管它病入膏盲,我死马要当活马医。第二件,我要做我的生意;做生意一步落不得后,越早到消息灵通的地方越好。你懂了吧?』
『第二点我懂,头一点我不懂。』萧家骥问道∶『你怎么救杭州?』
『现在没法子细谈。』胡雪岩有些张皇地望着窗外。这是因为苗条一影,已从窗外闪过,阿巧姐快进来了。胡雪岩就把握这短短的片刻,告诫萧家骥跟医生私底下『情商』,不可让阿巧姐知道。
是何用意,不易明了;但时机迫促,无从追问,萧家骥只有依言行事。等胡雪岩喝完一碗桂圆洋糖蛋汤,阿巧姐收拾好了一切,医生也就到了。
那医生颇负盛名,医道医德都高人一等。见胡雪岩人虽瘦弱,双目炯炯有光,大为惊异,一夜之隔,病似乎去了一大半,他自承是行医四十年来罕见之事。
『这自然是先生高明。』胡雪岩歉意地问∶『先生贵姓?』『张先生。』萧家骥一旁代答,顺便送上一顶高帽子,『宁波城里第一块牌子;七世祖传的儒医。张先生本人也是有功名的人。』所谓『功名』,想起来是讲过学的秀才,『失敬了!』胡雪岩说∶『我是白丁。』
『胡大人太客气了。四海之大,三品顶戴无论如何是万人之上。』
『可惜不是一人之下。』胡雪岩自嘲着纵声大笑。
笑得太急,呛了嗓子,咳得十分厉害;萧家骥赶紧上去替他捶背,却是越咳越凶,张医生亦是束手无策,坐等他咳停。这一下急坏了阿巧姐;她知道胡雪岩的毛病,要抹咽喉,喝蜜水才能将咳嗽止住;萧家骥不得其法,自然无效。蜜水一时无法张罗,另一点却是办得到,『萧少爷,』她忍不住在屏风后面喊∶『拿他的头仰起来,抹抹喉咙。』
是娇滴滴的吴侬软语,张医生不免好奇,转脸张望;而且率直问道∶『有女眷在?』
医生是什么话都可以问,不算失礼;但萧家骥却很难回答,一面替胡雪岩抹着喉头,一面含含糊糊地答道∶『嗯,嗯,是!』
张医生欲语又止;等胡雪岩咳停了才切脉看舌苔,仔细问了饮食起居的情形,欣慰地表示∶『病势已经不碍,只须调养,大概半个月以后可以复原。』
『多谢,多谢!』胡雪岩拱拱手说∶『家骥你陪张先生到你那里开方子去吧!』
萧家骥会意,等开好方子,便谈到胡雪岩想回上海的话。张医生深为困惑,『病人连移动床铺都是不相宜的。』他问,『大病刚有转机,何可这样子轻率冒失?』
『实在是在上海有非他到场不可的大事要办。』家骥说∶『路上也只有一两天的功夫,请张先生多开几服调理药带去;格外当心照料,想来不碍。』『照料!那个照料?万一病势翻覆,我又不在船上;你们怎么办。』
『是!』萧家骥说,『那就只好算了。』而间壁的胡雪岩耳朵尖,听了张医生的话,已经有了主意,请他到上海出诊,随船照料。
等张医生开好方子,告辞上轿,阿巧姐自然也不必回避了,胡雪岩便当着萧家骥透露了他的意思。这个想法亦未始不可行;富室巨户,多有这样重金礼聘,专用车船奉迎的,但是眼前时地不同,阿巧姐和家骥都觉得不易办到。『他肯去当然最好;就怕他不肯。』萧家骥说∶『第一、宁波的市面还不甚平靖,离家远行,恐怕不放心;第二、快过年了,宁波人的风俗,最重过年团圆,在外头做生意的,都要赶回家来,哪里反倒有出远门的?』
『过年还早,我一定赶年前送他回来。』胡雪岩又说∶『说不说在我,肯不肯在他;你何妨去谈一谈。』『那当然可以。我本来要到他清仪堂去撮药;顺便就看他。』
『原来他也开着药店?』胡雪岩说,『那太好了!就是他不肯到上海,我也想跟他谈谈。』胡雪岩想开药店是大家知道的;萧家骥心中一动,点点头说∶『这倒或许会谈得投机。』『那是另外一回事,家骥,只要他肯去,他怎么说,我们怎么依他。还有,要投其所好。你懂我的意思吧?』『我懂,』萧家骥笑道,『不过,恐怕要请了他来,你自己跟他谈。』去了一个多时辰,萧家骥回来了,说张医生答应来吃晚饭,又说他喜欢字画。问到邀他同行照料的话,萧家骥表示还不便开口;又说最好由阿巧姐来说,因为这是不情之请,只有女眷相求,容易成功。
『这话也是。男人说话,一句就是一句,碰了钉子或者打了折扣,以后说话就不值钱了。阿巧,』胡雪岩问道∶『你肯不肯说?』
『本来是不肯说的,女人的话就不值钱;碰钉子、打折扣都不要紧?真正气数!不过——』她故意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唉!不说又不行;只好我来出面了。』说停当了,要准备肴馔款客。胡雪岩认为不如到馆子里叫菜,比较郑重;阿巧姐也想省事,自然赞成;但萧家骥不甚同意,他肚子里另有一番话,要避着胡雪岩跟阿巧姐说。『胡先生,这些小事,你不必操心了,我要跟阿巧姐去商量。阿巧姐,我陪你到他们厨房里看了再说。』走到廊下僻处,估量着胡雪岩听不见了,他站住脚,要问她一句话。
『阿巧姐,你是不是真的想帮胡先生办成功这件事?』『是啊!本来我不赞成的,不过他一定要这样做,我无论如何只有依他。』『既然无论如何要依他,那末,我有句话说出来,你可不能动手。』
『不会的。你说好了。』
『姓张的很关心你。也不知道他怎么打听到的,晓得你姓何;何姨太长,何姨太短,不停地问。』说到这里,萧家骥停下来看她的脸色。
她的脸色自然不会好看,气得满脸通红∶『这种郎中,狼心狗肺;杀千刀!』
『是不是?』萧家骥很冷静地说∶『我知道你要动气。』
一句话提醒了阿巧姐,知道他还有未说出来的话;如果自己还是这样子,那些话就听不到了。转念又想,总怪自己的身分尴尬,何姨太出现在姓胡的这里,在人家看,当然也不是什么好女人;既然如此,就不妨动动歪脑筋了。这样转着念头,脸色自然就缓和了,『随他去胡说八道,只要我自己行得正,坐得正好了。』她催促着,『你再说下去。』『只为胡先生不走不可;要走,就非姓张的一起走不可。所以,我只好耍记花枪。阿巧姐,你是明白人,又看在胡先生分上,一定不会怪我。』话风不妙,阿巧姐有些吃惊,不过戒心起在暗中∶表面上又是一种态度∶『不会,不会。我晓得你是为他。你说出来商量。』『我在想,如果直言相谈,说请他一起陪到上海;他一定不会答应。这话等他一出口,事情就僵了;所以我灵机一动,说是∶』何姨太特为要我来奉请,晚上她亲手做两样菜,请张先生喝酒。一定要请你赏光。「他很高兴地答应了,说是」一定来,一定来!「『这用的是一条美人计,阿巧姐心里当然不是味道;不过一想到是为胡雪岩,她自然就不会对萧家骥介意,她很平静地问道∶』他还有什么话?『
『自然还有话,他问我∶』何姨太为什么要请我?「我说∶『是因为你看好了胡道台,略表谢意。另外还有件事求你。」他一再问我什么事,我不肯说。回头全要看你了。』阿巧姐点点头,将他前后的话细想了一遍,心里有了主意;只是有一点必须先弄清楚。
『问到我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怎么告诉他的?』『我说∶』何姨太现在下堂了。她是胡道台的大姨子;苏州现在沦陷在那里,娘家回不去,只好来投奔至亲。「他说∶『怪不得!
人在难中,谈不到避嫌疑;大姨子照料妹夫的病,也是应该的。「『阿巧姐明白,所谓』大姨子『是意指她有个妹妹嫁做胡雪岩的偏旁;关系如此安排,是疏而亲,亲而疏,不但她穿房入户,照料病人,可以说得过去,而且让色迷迷的张郎中希望不绝,才会上钩。
阿巧姐十分欣赏萧家骥的机智,但也不免好笑,『要死快哉!耐那哼想得出格介?』她用道道地地苏州话笑着说。
萧家骥自己也笑了,『看起来,他是想跟胡先生做「连襟」;既然至亲,无话不好谈。』他提醒她说,『这出戏包定唱得圆满,不过,要不要先跟胡先生说好?你自己斟酌。』阿巧姐考虑结果,认为不可不说,亦不可全说。她是在风尘中打过滚的,男人的心,别样摸不透;只有这一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