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第25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这一套图一共十七张,一幅总图、十六幅分图,奇岩怪壑,百折千回,方丈之地,以小见大,令人拍案叫绝。胡雪岩大喜过望,设盛筵款待,当面约请监工,应崇也答应了。造假山当然要选奇石。杭州是南宋的都城,名园甚多,也有废弃了的;应崇一一看过,却都不甚当意。这天到了贡院西桥,一处废园,据说原是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的祠堂,其中有块卧倒在地的石头,却大有可观论石之美,有个三字诀,叫做『瘦、皱、透』,应崇看这块石头虽一半埋在土中,但露出地面的部分,足以当此三字,判断另一半亦复如是。
正在反复观赏之时,只见有个须眉全白老者,短衣草鞋,手里捏一枝湘妃竹的旱烟袋,意态萧闲地踱了过来。应崇看他打扮不似缙绅先生,那气度却似退归林下的大老,顿时肃然起敬地问讯。
『老先生尊姓?』
『不敢当。我姓赵。足下贵姓?』
『敝姓应。』应崇问道∶『请问赵老先生,这废园可有人管?』『怎么没有?我就是。』『喔!失敬,失敬。』应崇连连拱手。
赵老者一面擎着旱烟袋还礼,一面问道∶『足下要找管园的,有何见教。』
『想请教请教这块石头。』
赵老者点点头,将应崇自上而下端详了一番问道∶『足下想来亦有米颠之癖。既承下问,不敢不告;提起这块石头,大有来历,原是从大梁艮岳运来的,原来是宋徽宗艮岳的旧物,千里迢迢,从开封运来,亘历六、七百年之久,名贵可知。
『足下恐怕还不知道这块石头真正的妙处。』赵老者回头喊道∶『小四儿,拿根「浪竿」来!』晾衣服用的竹竿,杭州叫做『浪竿』。小四知道要『浪竿』作何用途,取了来一言不发,从石头的一端伸进竹竿去——这时应崇才发现石头中间有个碗大的孔,贯通两头,竹竿很容易地从另一面冒出头来。
『这才是真正的「一线天」。』应崇很快地想到这块石头叠在假山上,到得正午,阳光直射入山洞,圆圆的一道光柱,岂非很别致的一景。
『赵老,』应崇率直问道∶『这块石头能不能割爱?』赵老者又细看了几眼,开口说道∶『足下是自己起造园林,还是为人物色材料。』
『实不相瞒,我是应胡财神之邀,替他来改造花园,得此奇石,我的图样又要修改了。
『原来是他!』赵老者摇摇头说∶『我不造这个孽。』应崇愕然,『赵老,』他问∶『这话怎么说?』『说起来,这位胡大先生倒是值得佩服的,好事也做得不少。可惜,这几年来骄奢淫逸,大改本性,都是他手下那班卑鄙小人奉承得他不知道天高地厚。从来勤俭兴家,骄奢必败;只看这块石头,当年道君皇帝,如果不是要起艮岳,弄出什么「花石纲」来,金兵哪里到得了汴梁?足下既以此为业,想来平生也替达官贵人造过不少花园,不知道这几家的主人,有哪几家是有贤子孙的?至于这位胡大先生,尾大不掉,真是他的好朋友要劝劝他,趁早收山;倘或依旧撺掇他挥霍无度,迟早有受良心责备之一日。』这番侃侃而谈,使得应崇汗流浃背,深悔出山之非计。但事已如此,总不能说退还聘金,收回图样;只好托词家乡有急事,坚辞监工的职务。
胡雪岩再三挽留留不住,只好请他荐贤自代。应崇却不过情,而且毕竟是一番心血所寄,也怕为俗手埋没;看胡家的清客中,有个名叫曾笑苏的,对此道不算外行,有进谈起来颇有创见,因而说了句∶『曾笑苏堪当此任。』
胡雪岩用人,一定要先摸清此人的本事;随即将曾笑请了来,当着应崇的面,要他细看图样,然后问道∶『照应先生的图样,不晓得要多少日子,才能完工?』
『这,』曾笑苏笑道∶『当着大行家在这里,哪有我置喙的余地。』
『不敢,不敢!』应崇接口,同时抛了个眼色给他∶『笑苏兄,请你估计。』
曾笑苏会意,监工这个有油水的好差使,多半可以捞得到手了;当下聚精会神地盘算了好一会,方始问道∶『大先生想多少日子完工?』
『五十天如何?』
『五十天就得要用一百二十个人。』曾笑苏屈着手指计算,『照图施工,四处山洞,每洞工匠二十天;下余四十名,专运石料。春浆五天,施工二十天,预备改作十天,结顶十天。如果一切顺利,四十五天可以完工。大先生要大宴宾客,日子挑在五十天以后好了。
胡雪岩不置可否,转脸问道∶『应先生看怎么样?』『算得很精明。不过稍微紧了一点,施工的时候,稍一放松,五十天就不够用了。』『原有五天的余裕打在里面,』曾笑苏答说∶『应先生,你老有所不知,倘或是在别处施工,也许石料不齐、人手不足,我不敢说哪天一定可以完工;在我们胡大先生府上,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料有料,五十天完工,是有把握的。』『说得是。』有应崇这句话,就象朝廷逢到子午卯酉大比之年,放各省乡试主考,先钦派两榜出身的大员,将够资格派充考官的京官,集合起来,考上一考,合格了方能放出去当正副主考那样,曾笑苏能充任监工之职,已由庆崇认可,胡雪岩自是信任不疑。
于是择吉开工,一百二十名工匠,在早已将原有假山拆掉的的空地上,分做十二圈,开始舂浆;事先有总管胡云关照∶『舂浆不能出声,老太太讨厌那种声音。』
原来其中有个讲究。所谓舂浆的浆,杭州人称之为『袅浆』,专有一种树叶子,用水一泡,稠稠地象妇女梳头用的刨花水;然后用石灰、黄泥掺合,加入这种稠汁,就可以开始舂了。
舂将的法子是,几个人绕着石灰、黄泥围成一圈,每人手里一把齐腰的丁字锺,锺身是饭碗粗的一根栗木柱,柱底镶半圆形的铁锺;柱顶有条两尺长镶得很牢固的横木,以便把握。
到得围拢站齐,为头的一声讯号,往后退步,腰身挺起,顺势将丁字锺往上一翻,翻到朝天往下落,同时进步弯腰,锺头重重舂在石灰、黄泥上——另有人不断地用木杓舀着稠汁往上浇。起始是白灰、黄泥灼然可见,后来浑然融合,舂得愈久,韧性愈佳。杭州人修造坟墓,棺木四周,必实以袅,干燥以后,坚硬异常,真正是『刀枪不入』,杭州盗暮之风不炽,即因得力于袅浆。至于有那要迁葬的,另有一个破袅浆之法;法子是打开坟头,遍浇烈性烧酒,用火点燃,等酒尽火熄,泥质发脆,自能下锄。
从前明太祖造南京城,责成元末巨富沈万三施工,城墙用巨石堆砌,接缝用糯米熬浆粘合,所以能历数百年不坏。袅浆居然亦有此功用,最要紧的是,舂得匀、舂得久;所以为头的讯号,关系不浅,而讯号无非『邪许』之声,从宣汇劳苦的『力笨之歌』中,音节上自然有指挥下锤轻重徐疾,计算锤数,以及移动步伐『尺寸』的作用在内——舂袅浆的人,一面舂,一面慢慢向右转,为的是求均匀,同时亦为计算工夫的一种方法,大致总要转到十二至十六圈,那袅浆的功用,才能发挥到顶点。
除了修造坟墓以外,袅浆另外的用途,就是起造假山,石料与石料的接合,非用袅浆,不能坚固。但这一有特殊音节的『邪许』之声,春秋每闻于定山;自然而然地使人意识到,附近又有一座新坟在造。
胡老太太年纪大了,恶闻此声,所以由胡云福交代下来,不准出声。
这一来便如军队失去号令,自然混乱不齐,手脚慢了。曾笑苏求功心切,不免责骂叱听;工匠敢怒不敢言,到得散工出门,言论纷纷,不说曾笑苏不体恤人,却说胡家刻薄。
刻薄之事,不是没有,只是胡雪岩根本不知。从来大户人家有所兴作,包工或者工头,总难免偷工减料;起造假山,料无可减,工却可偷,只以曾笑苏颇为精明,不敢虚报人数,只以学徒下手混充熟练的工匠。头两天还好,到第三天情形就不大对了;曾笑苏挖空心思,定了个规矩,工钱不许先支,当日发给。散工时,园门口置特制的八尺多高条凳一张,每班十二人,上置十二份工钱,各人自取,不得接手代递;手不够长拿不到的,就算白做。不但未成年的学徒,只好眼泪汪汪,空手出门;就是身矮的,也是徒呼奈何。曾笑苏还得意洋洋地表功,道是『身长力不亏。矮子纵有气力也有限;试问堆假山没有力气,有何用处?这是存优汰劣的不二法门。』可是外头的舆论就不堪闻问了,传来传去,说是胡雪岩仗势欺人,叫人做了工,不发工钱。有人不信,说『胡大先生做好事出名的,哪里会有这样刻薄?』无奈人证俱在,想替他说好话的人,也开不得口了。
还有件事,理为荒唐。一年胡雪岩为亡你冥寿作佛事,时逢初冬,施衣施食,只要自己舍得下脸的,都可以排队来领,每人蓝布棉袄一件,饭碗大约白面馒头四个。棉袄、馒头都经胡雪岩自己看过、尝过,毫不马虎;这场好事,应该做得很好,不道有人咬牙切齿在痛骂。
说来说去,还是胡雪岩用人不当;主事的胆大妄为。原来有那贪小的,排了一次队,第二次再来,多领一份。这往宽处说,他也是花了工夫气力,多换得一份施舍,不算白捡便宜;就算从严,训斥几句,亦就至矣尽矣,谁知主事者别出心裁,等人头一次来领了棉袄、馒头,到出口处有一班『待诏』在等着——剃头匠别称『待诏』,每人一把剃刀,头发剃去一块,作为已领施舍的记号;倘或不愿,除非不领。『小爷叔,』七姑奶奶谈到这件事,犹有余愤,『你倒想想,有的天不亮去排队,轮到日中才轮到,料有这么一个规矩,要不领呢,白吃一场辛苦,于心不甘∶要领呢,头发缺一块,挂了块穿舍衣的招牌在那里,真叫进退两难,有个不咬牙切齿的吗?』
这几句话说得胡雪岩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深秋天气,背上却湿漉漉地冒汗,『七姐,』他说∶『你说的情形,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回去要查,查出来我要狗血喷头,骂他一顿。』『你也不必去查。这个人已经不在小爷叔你那里了,我才说的。』『这样说,还有这样子的人在那里?』
七姑奶奶默然,也就是默认。古应春觉昨话既说到如此,就索性再劝一劝他。
古应春追随胡雪岩多年,当初创业维艰的经过大多熟悉,所以劝他的话不但很多,而且有深刻,『小爷叔,』他说∶『你的事业当中,典当在你看,完全是为了方便穷人,不想赚钱。话是这样说,天下哪有不赚钱的典当?不过,国为你有这番意思在那里,明明应该赚的也不赚了。小爷叔,这一层,不知道你想过没有?』
『我想过。我同他们说∶钱庄是有钱人的当铺,当铺是穷人的钱庄。有钱的人,我来对付,他「当信用」、「当交情」,能不能当,能当多少,我大致有数。穷人太多,我照顾不到,都托你们了,大家要凭天良。我想,那班「徽州朋友」我待他们不坏,应该不至于没良心。』当铺朝奉都出在徽州;所以胡雪岩称之为『徽州朋友』。古应春听他这一番话,便知他对自己的典当的积弊,一无所知;同时也觉得自己的看法,对胡雪岩确这有用。
『小爷叔,你有多少爿典当,你自己知道不知道?』胡雪岩一楞,搔搔头说∶『二十家总有吧?』『小爷叔,』七姑奶奶怂恿着说∶『你倒算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