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第3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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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好。就是记挂你。』
『唉!』胡雪岩微喟着,黯然无语。
『我叫他们预备饭,你先息一息。』螺蛳太太唤着阿云说∶『你去告诉
阿兰,叫她禀报太太,说老爷回来了。『
这是她守着嫡庶的规矩,但胡雪岩却拦住了,『不必,不必!』他说∶『等我们谈妥当了,再告诉她。』
这一谈谈到四更天,胡雪岩方始归寝。螺蛳太太却不曾睡,一个人盘算了又盘算,到天色微明时,带着阿云去叩梦香楼的房门,与胡太太谈了有半个时辰,方始回来,唤醒胡雪岩,伺候他漱洗完毕,开上早饭来,依旧食前方丈。
『从明天起,不能再这样子摆排场了。』
螺蛳太太急忙解释∶『原是因为你头一天回来,小厨房特别巴结。』
『小厨房从明天起,也可以撤消了。』
『我晓得。』螺蛳太太说∶『这些事我会料理,你就不必操这份心吧!』
胡雪岩不作声了,朝餐桌上看了一下说∶『到大厨房去拿两根油炸桧来。』
古来奸臣无数,杭州人最恨的是害死岳飞的秦桧,所以将长长的油条称之为『油炸桧』,意思是他在十八层地狱下油锅,又写做『油灼脍』。胡家下人多,每天大厨房里自己打烧饼、炸油条,从来不尝的胡雪岩,忽然想到此物,无非表示今后食贫之意,螺蛳太太觉得大委屈了他,也怕下人加油添酱当作新闻去传说,或者还有人会骂他做作,所以当面虽未拦阻,却向阿云使个眼色。这俏黠丫头,自能会意,到外面转了一圈回来说∶『已经歇火不炸了,冷油条最难吃,我没有要。』
『没有要就不要了。』螺蛳太太说道∶『老爷也快吃好了。』
胡雪岩不作声,吃完粥站起。恰好钟打八下,便点点头说∶『是时候了。』
『阿云!』螺蛳太太开始发号施令∶『你叫人把福生同老何妈去叫来。
随后通知各房姨太太,到二厅上会齐,老爷有话交代,再要告诉阿兰,请太太也到二厅上,『
她说一句,阿云应一句。不一会,男女总管福生与老何妈应召而至,螺蛳太太吩咐福生,在二厅上升火盆,然后将老何妈唤到一边,秘密交代了好些话。
胡家这十来年,『夜夜元宵,朝朝寒食』,各房姨太太此时有的刚刚起身,正在漱洗,有的还在床上。其中有两个起得早的,都从丫头口中,得知胡雪岩已于昨夜到家。这两位姨太太,一个素性懒散,听过丢开,只关心她的一架鹦鹉,一缸金鱼,天气太冷,金鱼冻死了两条,令人不怡;另一个性情淳厚,服事胡雪岩,总是处处想讨他的欢心,深知胡雪岩喜欢姬妾修饰,所以梳洗以后,插戴得珠翠满头,换了一件簇新的青缎皮袄,打算着中午必能见到胡雪岩——每逢他远道归家,必定召集十二房姨太太家宴,如今虽非昔比,她认为老规矩是不会改的。
因为如此,等丫头一来传唤,她是首先到达二厅的。胡雪岩觉得眼前一亮,『唷!』他说,『你一大早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好象要赶到哪里去吃喜酒,是不是?』
宋姑娘在胡家姬妾中排行第五。胡雪岩一向喜欢她柔顺,加以性情豁达,虽遭挫折,未改常度,所以这样跟她开玩笑地说。
宋姑娘却不慌不忙地先向胡太太与螺蛳太太行礼招呼过了,方始含笑答说∶『听说老爷回来了,总要穿戴好了,才好来见你。』
『对,对!』胡雪岩说∶『你穿戴得越多越好。』
一句刚完,螺蛳太太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仿佛怪他说错了话似的。
宋姑娘当然不会想到他话中另有深意,一眼望见人影说道∶『福建姨太来了。』
福建姨太姓杨,家常衣服,虽梳好了头,却连通草花都不戴一朵,进得厅来,——行礼,心里还在惦念着她那两条死掉的金鱼,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接着其余各房姨太太陆续而来。螺蛳太太看看是时候了,便向胡雪岩说一句∶『都到齐了。』
于是胡雪岩咳嗽一声,里里外外,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但胡雪岩却怔怔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久都无法开口,而且眼角晶莹,含着泪珠了。
他此时的心境,别人不知道,胡太太跟螺蛳太太都很清楚。这十一个姨太太,都是他亲自选中的,或者量珠以聘,或者大费周折,真所谓来之不易。
何况一个有一个的长处,不管他在官场、商场、洋场遭遇了什么拂逆之事,一回到家,总有能配合他的心情、让他暂时抛开烦恼的人相伴,想到一旦人去楼空,如何狠得下这个心来?
螺蛳太太当机立断,『请太太跟大家说吧!』接着便想吩咐站在胡太太身后的阿兰,将胡雪岩扶了进去,但一眼瞥见行七的朱姨太,灵机一动,改口说道∶『七妹,你送老爷到后头去。』
朱姨太心知别有深意,答应着来扶胡雪岩。他一言不发,摇摇头,掉转身子往里就走。不过朱姨太还是抢上两步,扶着他的手臂。
『老爷是昨天晚上回来的。』胡太太说道∶『消息交关不好,我也不必细说,总而言之一句话,树倒猢狲散,只好各人自己作打算了。』
此言一出,里外一阵轻微的骚动。胡太太重重咳嗽一声,等大家静了下来,正是再往下说,不过有人抢在她前面开了口。
此人是排行第二的戴姨太太,『我今年四十岁了。』她说,『家里没有人,没有地方好去,我仍旧跟太太,有饭吃饭,有粥吃粥。我跟老爷、太太亨过福,如今吃苦也是应该的。』
『戴姨太,你不要这样说┅┅』说到这里,胡太太发觉螺蛳太太拉了她一把,便即停了下来,转眼等她开口。
螺蛳太太是发觉对戴姨太要费一番唇舌,如果说服不了她,事情便成了僵局,所以轻声说道∶『太太,我看先说了办法,一个一个来问,不愿意走的,另外再说。』
胡太太听她的话,开口说道∶『老爷这样做,也叫做没奈何。现在老爷已经革职了,不晓得还有啥罪名,为了不忍大家一起受累,所以只好请大家各自想办法。老爷想办法凑了一点现银,每人分五百两去过日子。大家也不必回自己房里去了,「将军休下马,各自奔前程」,就在这里散了吧!』
一听这话,第一个是福建籍的杨姨太太,扶着一个丫头的肩,急急奔出厅去,到了花园门口,只见园门紧闭,挂了一把大锁,老何妈守在那里。
『开门!开门!』杨姨太说∶『我要回去拿东西。』
『杨姨太,进不去了,没有钥匙。』
『钥匙在哪里?』
『在老爷身上。』
『我不相信。』
『不相信也没有办法。』老何妈说∶『杨姨太,算了吧!』
『我,我,』杨姨太哭着说∶『我的鹦鹉、金鱼还没有喂。』
『你请放心。』老何妈说∶『自有人养,不会死的。』
杨姨太还要争执,但老何妈寒着脸不开腔,看看无法可想,只好委委屈屈地重回二厅。
二厅上聚讼纷坛,有的在商谈归宿,有的在默默恩量,有的自怨自艾,早知如此,该学宋姑娘,将所有的首饰都带在身上。当然,表情亦各有不同,有的垂泪,不忍遽别,有的茫然,恍如锑羽,亦有欣然色喜,等一开了笼子,就要振翅高飞了。
厅外聚集的男女仆人,表情就更复杂了,大多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议,有人脸上显得兴奋而诡异,那就不难窥见他们的内心了,都是想捡个现成便宜,尤其是年纪较轻而尚未成家的男仆,仿佛望见一头天鹅,从空而降,就要到嘴似的,这种人财两得的机会,是做梦都不曾想到的。
乱过一阵,大致定局,除了戴姨太坚持不走,决定送她去陪老太太以外,其余五个回娘家,四个行止未定,或者投亲,或者在外赁屋暂住,一共是九个人。胡太太当即交代总管,回娘家或者投亲的雇车船派人护送;赁屋暂住的,大概别有打算,亦自有人照料,就不必管了。
此外就只剩有一个朱姨太了。她是由胡雪岩亲自在作安排,『老七,』
他说∶『你是好人家的女儿,所以我对你一向另眼看待,你自己也晓得的。』
『我晓得。』朱姨太低着头说∶『在我这回去上海以前,罗四姐跟你谈过周少棠,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根本没有想过。』朱姨太说,『我只当她在说笑话。』
『不是笑话,』胡雪岩很委婉地说∶『我也晓得你不愿意出去,不过时势所限,真叫没法。俗语说得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你要想开一点。『
『哪里想得开?我跟老爷八年,穿罗着缎,首饰不是珍珠,就是悲翠,这样的福享过,哪里还能够到别人家去过日子。』
口气是松动了。胡雪岩象吃了萤火虫似的,肚子里雪亮,略想一想,低声说道∶『我同太太她们定规的章程是,每人送五百两银子,不必再回自己房间里去了,对你,当然是例外。』
朱姨太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当即盈盈下拜∶『谢谢老爷。』
『起来,起来。』胡雪岩问道∶『你有多少私房?』
『没有仔细算过。而且老爷赏我的都是首饰,也估不出价钱。』
『现银呢?』
『我有两万多银子,摆在钱庄里。』
胡家的姨太太,都有私房存在阜康生息。阜康一倒,纷纷提存,胡雪岩亦曾关照,这些存款,都要照付。不过朱姨太还存着两万多银子,不免诧异。
『怎么?你没有把你的款了提出来?』
『我不想提。』
『为啥?』
『老爷出了这种事,我去提那两万多银子,也显得太势利了。』
『好!好!不在我跟罗四姐对你另眼相看。』胡雪岩停了一下问∶『你的存折呢?』
『在房间里。』
『等一下你交给我,我另外给你一笔钱。』
『不要啦!』朱姨太说∶『老爷自己都不得了在那里。』
接下来,胡雪岩便谈到周少棠,说他从年纪轻时,就显得与众不同,一张嘴能言善道,似乎有些油滑,但做事却实实在在,又谈周太太如何贤惠,朱姨太嫁了过去,一家能够和睦相处。
朱姨太却一直保持着沉默,甚至是不是在倾听,都成疑问,因为她不是低着头,便是望着窗外,仿佛在想自己的心事似的。
这使得胡雪岩有些不大放心了,『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他问。
『我,』朱姨太答说∶『我想问问我哥哥。』
『初嫁由父,再嫁由己。你老子去世了,你哥哥怎么管得到你。』
朱姨太沉吟未答。就这时候听得房门轻轻推开,出现在门口的是螺蛳太太。
『都弄好了?』胡雪岩问。
『只有戴姨太,一定不肯去,情愿去服侍老太太。』
『喔。』胡雪岩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宋姑娘呢?』
『她回娘家。』螺蛳太太说∶『她要进来给你磕头,我说见了徒然伤心,不必了。』
『她倒也是有良心的。』胡雪岩又指着朱姨太说∶『她有两万多银子存在阜康,上个月人家都去提存,她没有提。』
『喔。』螺蛳太太没有再说下去。
就这时只听有人叩门,求见的是福生,只为拿进来一份刚送到的《申报》。
报上登着胡雪岩革职,交左宗棠查办的新闻,还有一段『本埠讯』∶『本埠英租界集贤里内,胡雪岩观察所开设之阜康庄号执事人宓本常,因亏空避匿,致庄倒闭等因,已刊前报。兹悉宓本常初至原籍宁波,继到杭州,然未敢谒胡观察,今仍来沪。胡观察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