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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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鸣锣喝道的八抬大轿,一直抬进『行辕』大门。王有龄只『站班』,不报名,轿帘不曾打开,轿中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候补盐大使在『伺候』,在别人是劳而无功,在他却是如释重负,舒口气依旧到门房里去坐着。
凳子都没坐热,忽听得里面递相传呼∶『请王老爷!』『请王老爷!』
王有龄一听,心又跳了,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候,杨承福比什么人都跑得快,到了王有龄面前,把他一拉拉到僻处,不断眨着眼,显得惊异莫名地问道∶『王老爷,你与我家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二哥┅┅』
『王老爷!』杨承福大声打断,跟着请了个安,站起身来说,『你老千万不能如此称呼!让我家大人知道了,一定生气,非把我打发回云南不可。』
『那么叫你什么呢?老杨?』
『是。王老爷如果不肯叫我名字,就叫老杨也可以。』
『老杨,我先问你,你家大人看了我的手本怎么说?』
『他很高兴,说∶』此是故人。快请!快请!「『
这一下,王有龄也很高兴了。『不错。』他顺口答道∶『我们是世交。
多年不见,只怕名同人不同,所以一时不敢跟你说破。『
『怪不得!』杨承福的疑团算是打破了,『快请进去吧!』
说着,哈一哈腰,伸手肃客,然后在前引路,把王有龄带到一个小院子里。
这个小院子原是这里的老道习静之所,花木掩映中,一排三间平房,正中门媚上悬着块小小的匾,上快『鹤轩』二字。未进鹤轩,先有听差高唱通报∶『王老爷到!』
接着棉门帘一掀,踏出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来,面白如玉,戴一顶珊瑚结子的黑缎小帽,穿一件半旧的青灰缎面的薄棉袍,极挺括的扎脚裤,白布袜,黑缎鞋,丰神潇洒,从头到脚都是家世清华的贵公子派头,怎么样也看不出是现任的二品大员。
骤看之下,王有龄倒有些不敢相认,反是何桂清先开口∶『雪轩,一别二十年,想不到在这里重逢!』
声音是再熟悉不过的,所不同的是,当初叫『少爷』,现在叫『雪轩』。
这提醒了王有龄,身分真个判如云泥了!他不能再叫他『小清』,甚至也不能叫他『根云』,他还是从《爵秩全览》中发见他有了一个别号。『做此官行此礼』,少不得要叫他一声『何大人』!
『何大人!』王有龄一面叫,一面请了个安。
这时何桂清才有些局促,『不敢当,不敢当!』他亲手来扶『故人』,同时回头问杨承福∶『王老爷可曾带跟班?』
问跟班实在是问衣包,如果带了跟班,那么一定知道主人必会请客人便衣相见,预先带着衣包好更换,杨承福懂得他的意思、很快地答道∶『王老爷在客边,不曾带人来。』
『那快伺候王老爷换衣服!』河桂清说∶『看我那件新做的皮袍子,合不合身?』
『是。』杨承福转脸向王有龄说,『王老爷请随我来。』
他把他引入东面一问客室,放下帘子走了出去。王有龄打量了一下,只见四壁字画都落着『根云』的款,虽是过境稍作勾留,依然有过一番布置。
何桂清的派头还真不小!二十年的工夫,真正是脱胎换骨了。
正在感慨万端时,杨承福已取了他主人的一件新皮袍,一件八成新的『卧龙袋』,来伺候王有龄更换。不过一天的工夫,由初交而成好友,由好友又变为身分绝不相类,相当于『老爷与听差』的关系,仅是这一番小小的人事沧桑,己令人感到世事万端,奇妙莫恻,足够寻味了。
『王老爷!』杨承福说,『这一身衣服很合适,回头你老就穿了回去。
这套袍褂,我正好送去还人家,也省了一番手脚。『
『真正承情之至!』王有龄握着他的手,心头所感到的温暖,比那件号称为『萝卜丝』的新羊裘为他身上所带来的温暖更多,『老杨,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样感激你?』
『言重,言重!人生都是一个「缘」。』杨承福取过一面镜子来,『王老爷你照照看。昨日今朝大不同了。』
王有龄从镜子里发现自己,比穿着官服,又换了副样子,春风满面,喜气洋洋,如果留上两撇八字胡子,就是面团团富家翁的福相了。
照了一会镜子,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开心,却笑得无端,杨承福不免诧异。
『老杨!你说人生是个「缘」字,我说人生如戏。你看,』他指指身上,又指指刚折叠好的那套官服∶『这些不都是「行头」吗?不过,话又说回来,就因为有「缘」才生出许多「戏」来。人生偶合,各凭机缘,其中没有道理好说。』
『王老爷的话不错,请吧!我们大人在等,你老好好把这出「戏」唱下来!』
『说得是。』王有龄深深点头。
心中存着个『唱戏』的念头,便没有什么忸怩和为难的感觉了。踱着方步,由杨承福领到西面何桂清的屋子里,进门一揖,从容说道∶『多谢何大人厚赐。真是「解衣衣我」,感何可何桂清没有想到他是如此老练深沉,相当惊异,同时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他一直在担心,怕王有龄在底下人面前泄了他的底细,照现在这样子看,看决不会有的事。
『嗳,你太客气了!你我何分彼此?』何桂清也很厚道,一上来就表明了不忘旧情的本心,『请炕上来坐,比较舒服些。』
炕几上已摆了八个高脚盆子,装着茶点水果,炕前一个雪白铜的火盆,发出哗哗剥剥煤炭的轻响。王有龄觉得这样的气氛,正宜于细谈叙旧,便欣然在下首落座。何桂清还要让他上坐,他一定不肯,也就算了。
当杨承福端来了盖碗茶,做主人的吩咐∶『有客一概挡驾。王老爷是我从小的「弟兄」,二十年不见,我们要好好谈谈,叫他们不必在外面伺候。』
『是!』杨承福又说,『请大人的示,晚上有饭局┅┅』
『我知道,回头再说。』
等底下人一回避,室中主客单独相处,反有不知从何说起之苦。而且何桂清也还有些窘态。王有龄一看这情形,只好口不择言他说了句∶『二十年不见,想不到大人竟直上青云,「同学少年真不贱」!可喜可贺。』
话是不甚得体,但总算开了个头,何桂清紧接着摇摇手说∶『雪轩!我们的称呼要改一改,在场面上,朝廷体制所关,不得不用官称,私底下你叫我「根云」好了。』
『是。』王有龄但然接受他的建议,『我倒还不知道你这个大号的由来。』
『是我自己取的。「根云」者,「根基于云南」,永不忘本耳。』
原来如此!王有龄心想∶照他的解释,无非特意挂一块『云南人』的幌子,照此看来,他可能是『冒籍』中的举。这也下去管他,反正能『不忘本』
总是好的。
『我也听说,老太爷故世了。』何桂情又说,『其时亦正逢先君弃养,同在苫次,照礼不通吊问。』
他的所谓『先君』,王有龄从前管他叫『老何』。现在当然也要改口了∶『我也失礼,竟不知老太爷下世。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你中举、点翰林。
不然┅┅『
不然早就通音问了。王有龄不曾说出这句话来,何桂清心里却明白∶他已听杨承福略略提过,知道他此行是为了上京加捐,是境况似乎并不怎么好,随即问道∶『这几年一直在浙江?』
『是的。』王有龄答道,『那年在京里与先父见面,因为回福建乡试,路途遥远,当时报捐了一个盐大使,分发到浙江候补,一直住在杭州。』
『混得怎么样呢?』
『唉!一言难尽。』王有龄欲言又止地。
『从小的弟兄,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
王有龄是年轻好面子,不好意思把窘况说与旧日的『书僮』听,此时受了何桂清的鼓励,同时又想到『人生如欢』,便觉无所碍口了。
『这一次我有两大奇遇,一奇是遇着你,一奇是遇着个极慷慨的朋友。
旧雨新知,遇合不凡,是我平生一大快事┅┅『
于是王有龄把胡雪岩赠金的经过,说了一遍。何桂清极有兴味地倾听着,等他说完,欣然笑道∶『我也应该感谢这位胡君,若非他慷慨援手,你就不
会北上,我们也就无从在客途重逢了。『
『是啊!看来今年是我脱运文运的一年。』
正说到这里,杨承福在窗外大声说道∶『跟大人回话,通永台衙门派入来请大人赴席。』
『好,我知道了。』停了一下,何桂清又说∶『你进来。』
等杨承福到了跟前,何桂清吩咐他替王有龄备饭,又叫到客店去结帐,把行李取了来。王有龄不作一声,任他安排。
于是王有龄吃了一顿北上以来最舒服的饭。昨天还是同桌劝酬、称兄道弟的杨承福,这时侍立在旁,执礼极恭。要说有使得他感到不舒服的地方,那就是这一点歉疚不安了。
饭后,杨承福为他到客店去取行李,王有龄便歪在炕上打盹。一觉醒来,钟打三下,恰好何桂清回到行馆,煮茗清谈,重拾中断的话头。
说到『脱运交运』,何桂清要细问王有龄的打算。他很老实地把杨承福的策划说了出来,自己却不曾提什么要求,因为他认为这是不需要的,何桂清自会有所安排。
『捐一个「指省分发」是一定要的,不过不必指明在江苏。』
『那么,在哪一省呢?』
何桂清沉吟了一下忽然问道∶『你知道不知道,你们浙江出了一件大案?』话刚出口,随又用自己省悟的语气紧接着说∶『腥,你当然不知道,这件案子发生还不久,外面的消息没有那么快!这也暂且不提。浙江的巡抚半年前换了人,你总该知道?』
『是的。是黄抚台。』
『黄寿臣是我的同年,现在圣眷正隆重,不过┅┅』何桂清略停一停说,『你还是回浙江。』
语意暧昧不明,王有龄有些摸不着头脑,定神想了一下,此一刻是机会,是关键,下可轻易放过,无论如何跟着何桂清在一起,缓急可恃,总比分发到别省来得好!
打定了这个主意,他便用反衬的笔法,逼进一步∶『如果你不愿意我到江苏,那么我就回浙江。』
『你误会了!』何桂清很快地按口,『我岂有下愿意你到江苏的道理?
老实说,我没有少年的朋友,有时觉得很寂寞,巴不得能有你在一起,朝夕闲话,也是一乐。我让你回浙江,是为你打算。『
『这我倒真是误会了。』王有龄笑道∶『不过,如何是为我打算,乞道其详。』
『江苏巡抚杨文定我不熟,而且比我早一科,算是前辈,说话不便,就算买我的帐,也不会有好缺给你。到浙江就不同了。黄寿臣这个人,说句老实后,十分刻薄,但有我的信,对你就会大不相同。』
『是!』王有龄将信将疑地答应着。
『索性跟你明说了吧,省得你下放心。不过,』何桂清看了看窗外说,『关防严密,你千万不可泄漏出去。』
『当然,当然。』
『黄寿臣是靠我们乙未同年,大家捧他。』何桂清隔着炕几,凑过去放低了声音说,『这还在其次,他现在有件案子,上头派我顺道密查。自然,他也知道我有钦差的身分,非买我的帐不可。你真正是运气好!早也不行,
迟也不行,刚刚就是这会儿,我的一纣信到他那里,说什么就是什么。『
『啊!』王有龄遍体舒泰,不由得想到『积德以遗子孙』这句话,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