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匈奴-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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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光阴,接收阳光和养料,充实自己。
走在山路上,回到了不因时代沧桑,不因人事变更而永远处之泰然的大自然的怀抱中,杨作新压抑的心境,稍稍感到轻松了一点。游荡不定的山间空气中,有一种成熟了的庄稼的香味儿和牧放过羊群的山冈释放出的膻味儿,这味儿令杨作新感到亲切,也唤起了他对吴儿堡的一种深沉的感情。
从那高高的山岭上,一声苍凉的信天游起了,随后,会有一个年轻的媳妇,穿一件红得耀眼的大襟衫子,骑着一头毛驴,从山岭上走下来,或者说从云彩中飘下来。杨作新脚下这条路,正是那陕北民歌中,反复提到的那走西口的道路,那布满传说和歌谣的道路,那赶牲灵的脚夫和村口畔上守望着的女子唱出的道路。
走在这样的道路上,处在这如诗如画的意境中,杨作新对他的陕北,产生了一种最奇异的感觉。但是,随着脚步渐渐走近吴儿堡。这罗曼蒂克的情绪消失了。他想到灯草儿,他不知灯草儿还在不在吴儿堡,他不知道见了杨干大杨干妈,还有杨蛾子,他该怎样说。
杨干大杨干妈,见到儿子回来,最先是一阵欣喜,肤施城内风声鹤唳,消息竟也传到了乡间。原来,在大革命接近尾声时,连偏远的山乡吴儿堡,也成立了农民协会,现在农民协会自然成了禁物,由农民协会的命运,继而想起心高气傲的儿子,杨干大自然担心,后来又听说那肤施城里,杀人如麻,人头乱滚,而杨作新也在被逮被杀之列,老两口的心中更是惦念。如今,见儿子回来了,虽然有些灰塌塌,可是胳膊腿儿一件也不缺,老两口于是放下心来。放下心以后,想起儿子休妻这件事,又恨起他来,于是把心疼和痛爱埋在心里,板起一副面孔。
杨作新不敢问灯草儿的情况,他问杨蛾子哪里去了。杨干大顿了顿,慢腾腾地说,上山背庄稼去了。他要去接杨蛾子,杨干大说,省事些吧,回窑里躲着,当心让人见了,告发你。
这样,杨作新回到自家窑里。窑门虚掩着,他轻轻把它推开。他想,灯草儿也许还会在窑里,但是,当他抹了抹了眼睛,习惯了窑里的光线后,看见窑洞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只有他和灯草儿伙盖过的那床被子,还整整齐齐地叠成一长溜,摞在炕圪崂。
灯草早就走了。休书一到,灯草哭成了个泪人儿。杨干大说,我娃不要走,留下来,等杨作新回来,我和他理论,非打断他的狗腿不行。杨干妈说,既然做不成媳妇,你就做我的干女儿,这孔窑洞就是你的,妈做主!灯草听了,光哭不言传。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几天后,后庄知道了消息,灯草儿那一班猴弟弟们,打上门来,杨干大羞得不敢见人,躲出去了,这伙人闯进窑里,打烂了腌菜缸、面瓮、做饭锅,临走时,又牵上杨家的毛驴,将被子往驴上一搭,驮上灯草儿走了。灯草儿拦着不让砸,拽着不肯走,气得她的一群弟弟说,人家把你不当人,你还护人家哩。最后灯草硬是从驴背上,取下那条他们伙盖过的结婚被子,拿回窑里,叠好,给杨作新留下。
农忙时节,饭食简单,不过,杨家因为儿子的归来,特意杀了一只母鸡。冬公鸡,夏母鸡,这个季节的母鸡还算肥,鸡肚子里有不少小鸡蛋,杨干妈也真舍得。吃饭的时候,杨作新吞吞吐吐,终于接触到了那难堪的话题。他问灯草儿怎样了,是不是走了,在哪里落脚。
杨干大见说,长长地叹了口气,别过脸去,他不屑于回答杨作新的问话。杨干妈按捺不住,她说,灯草儿走了,回到娘家,不出一个月,就四十块大洋,寻了个主,现在恐怕该“有”了吧。杨干妈说的这个“有”,是肚子里边有孩子的意思,她一直盼着个孩子。杨干妈还说,灯草前一次四十块大洋聘礼,给大弟弟问了个媳妇,第二次的四十块大洋聘礼,给二弟弟问了个媳妇,别问人家了,活得挺好,包括你杨作新,把银钱用脚踢,细皮嫩肉的,装了一肚子书,也没有吃亏,可怜只可怜了她的蛾子,苦命的蛾子哪。
提到杨蛾子,杨干妈的眼圈红了,不断地用围裙擦眼泪。杨干大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杨作新想,自己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刚想问个究竟,只听杨蛾子说:“妈,别提那件恼人的事了,哥刚从杀人场,捡条命回来,咱们得高高兴兴才对。”
原来杨蛾子已经完婚,她嫁去的那个村子离肤施城不远,大约就是四五十里山路,村名叫花柳村。肤施城里的妓女,暗娼,很多都是这个村子提供的。怪只怪杨干大急于要得人家的四十块聘礼,没有踏摸清楚,就轻易将女儿许人了。杨蛾子过门三天,那家秃子丈夫就骗她出去走一趟肤施城,幸亏是同村的受苦受难的姐妹,将消息透露给了她,说那秃子,在城里已经找好了宿处,只待她去,女人做暗娼,男人收钱。杨蛾子听了,如五雷轰顶,夹了个小包袱,翻山越岭,跑回了娘家。那家见没了人,当然不肯罢休,三天两头,来吴儿堡要人。后来见杨蛾子态度坚决,一听回花柳村就要抹脖子,知道人是回不去了,就提出要那四十块礼钱。
这天夜里,在那个偏窑里,杨作新久久不能入睡。他一会儿想起杨蛾子,一会儿想起灯草儿,一会儿想起肤施城北门口杜先生那惨不忍睹的情景,一会儿又想起了“密斯赵”。他觉得自己欠亲人们和朋友们的太多了,他真恨不得揪下自己的一撮头发,可是细细想来,他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他想大哭一场,他觉得这个世界没有理论和公正。
灯草儿留下的这条被子,有很多虱子。杨作新已经不习惯被虱子咬了,盖着被子,里面咕咕容容的,间或有虱子叮他一口,他觉得心里很龌龊,就点亮油灯,逮起虱子来。俗话说:“饿不死的兵,冻不死的虱。”其实虱也是饿不死的,饿得只剩下一层雪亮的白皮,但一遇见人的体温,它马上就苏醒过来,而且会以十倍的疯狂,以饥不择食的吃相,先饱餐一顿人血。这些虱子原来是灯草儿饲养的,现在轮着他饲养,这种联想令他想到了那位朴实的农家女人,他的前妻灯草儿。他就着油灯,逮着虱子,虱子一只一只,顺被缝儿趴着,由于虱子没有吃到人血,皮是白的,和被里的颜色一样,他有些看不清,于是戴上了眼镜。
第二天,按照杨干大的嘱咐,杨作新一个人躲在偏窑里,看了一天书,到了下午,由于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他有些困,便和衣躺着,迷糊了一阵。忽然,他听到了外边有喊叫和厮打的声音,吃了一惊,下炕透过门缝一看,原来是一个长着像大孩子一般高矮的秃男人,正在和他的父亲厮打。杨干大老了,全不似那二年时候,他一动也不动,佝偻着腰,被那男人拖着领口,在院里拉磨儿。杨干妈拿着喂猪的木勺子,在那人背上捶打着,那人还是不松手。杨蛾子则捂着脸,圪蹴在畔哭。杨作新见了,明白这秃子是谁了,他挽起袖子,顺手摸了一把镢头,大吼一声,冲了出去。
那秃子正在耍黑皮,见一个高大汉子,冷不丁地自天而降,抡圆一把老镢头,朝他脑门上砸来,吓了一大跳,丢开杨干大,撇开脚丫,扭头就跑,跑了十来步,见那汉子没有追来,就停住了。秃子站在那里,惊悸未定,回过头看着,估摸着这是谁。
杨作新俯下身子,将父亲扶起来。
杨干大刚才没有动肝火,现在见杨作新跑出来了,一下子动了肝火。他指了指窑洞,让杨作新赶快回窑里去,他不该忘记他的嘱咐。
那秃子现在明白这戴着眼镜,穿着一身学生服的人是谁了。他站在原地,冷笑了两声,说:“哼,要人,你们不给,要钱,你们赖账,好吧,我现在人也不要,钱也不要了。你是杨家大小子,我认得你,肤施城中,到处都贴着捉拿你的告示,告发者,赏大洋一百块。不是亲家,便是仇家,赶明个,我到县衙门告你去,去得那一百块大洋吧!”
杨蛾子见秃子说,从畔上直起身子,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秃子”,她想替哥哥说情。
杨作新截住了妹妹的话头,他一手拿镢,一手指着秃子说:“好你个秃子,你敢告发老子。钱我给,一有就给你,你敢告发,老子和你没个完,老子后边站着共产党,共产党一定要和你算账的!”
谁知秃子听了,哈哈大笑说:“好你个杨家小子,你拿共产党唬人,你瞅瞅今格的太阳,看照的是谁家的门楼。共产党早就被杀完了。头发泥了墙,人皮缦了鼓了!”
杨作新听了,怒火中烧,挥动镢头,又赶了过去,那秃子见了,一溜烟地跑了。
秃子一走,全家人面面相觑。杨干大说:“瞎子毒,跛子鬼,秃子天生心眼狠”,这秃子不是一个好东西,他说到做到,看来杨作新得到外边躲一躲了。杨作新也觉得父亲的话有道理,于是收拾了一下,那天夜里,到前庄小学去了,去和那里一位年轻老师做伴儿。
躲了几天,杨作新一看,没有动静,心里不免松懈下来,想那秃子也不至于这么坏,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于是瞅了个天黑,又回到了吴儿堡。
却说当夜无事,杨作新在自家窑里,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事情发生在第二天早晨。
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刚冒红,杨蛾子到畔上抱柴拢火,抬眼一看,突然看见从对面的山梁上,黄蜡蜡地下来一群穿老虎皮的保安团士兵。队伍悄没声息,鸡不叫,狗不咬,不紧不慢地朝吴儿堡摸来。杨蛾子站在那里,细细地瞅了一阵,从那一群老虎皮中,瞅见了一个身穿老百姓服装,头脑闪闪发亮的人,于是她大声喊了一声,哗地把怀里的柴火扔了,跑回了窑里。
天杀五雷轰的秃子,挨枪子挨炮子的秃子,他果然说到做到了。
太阳柔和的光线正好照在杨家窑院上。从对面山梁上朝这边望,杨家有个大小的动静,山梁上都能够看得见,因此,刚才杨蛾子的失态,敌人肯定是看见了。敌人现在不再是慢腾腾的了,而是挥舞着枪,加快了脚步。
杨家窑里,现在是乱成了一锅粥,大家一个个变脸失色,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杨作新说,让他走,现在跑还来得及,敌人是为他一个来的,他不能连累家人。说完,扣了扣衣服扣子,正了正眼镜,就要往外冲。
杨干大说:跑,你往哪里跑!往垴畔上,光秃秃的山上,连个兔子都藏不住,你快还是枪子快;往前庄跑,敌人正是从山梁上下来,从前庄那条路进村的,刚好堵了你个窝。只有往后庄跑这一条路子,可是出了村子,就得翻一道梁,敌人又不是没长眼睛,你一上梁,敌人就会看见的。
杨蛾子听父亲这样说,觉得哥哥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她哭了起来。她说:让她跟秃子走吧,是火坑也去跳,只要能保住哥哥。杨干大打断了女儿的话,叫她不要在这里乱上加乱了,她现在应该做的事情,是把妈妈的那件补丁衣服套在外边,再到灶火里抓两把灰,抹在脸上。
杨干妈急得说不出话,她扯着杨作新的衣襟,眼泪簌簌地滚着。
这时候,狗开始咬起来,一只狗咬,满村的狗都齐声应和。看来,敌人已经下了山梁,进入川道,眼看就要接近村子了。
杨干大这时有了主意。他叫杨作新将那件学生服脱下来,让他穿上,又从杨作新眼睛上摘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