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镜(典藏版 完)-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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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日间那些街坊的嘴脸,白螺清丽无双的脸上有厌恶的神色,抱着花盆,冷漠摇头:“人言可畏。你若不信,尽管试试好了……只是你拚着自己的命没关系,却莫要连累上旁的人。”
翠玉儿再度踌躇起来,低下头用手巾拭着泪,不说话。
“那么……你、你说怎么办好呢?”半晌,怯生生的,她抬头看着白衣少女,有些无助的问。然而不知道为何,她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雀跃和激动——为了方才小寐中那个梦、还有梦中不知道哪里传来的那几句低语。
“你心里知道的。”白螺微笑起来,眼角的坠泪痣盈盈。
她的微笑,带着说不出的魅惑和神秘。
外面的天光已经亮了,大概是醒了见不到妻子回家,张大膀子的叫骂声又在巷口爆开来,翠玉儿的脸色再度雪白,眼睛底蓦然闪过了决绝的冷光。
“这是一盆蓝罂粟——请你买下。”
送客人出来,在廊下,白螺微笑着,将手中那盆花递给她。
那是一盆非常美丽、然而纤弱的花儿。虽然只有两尺高,但是花茎却太过于纤细柔弱,用一根细细的木棒支撑着,清晨的风一吹,微微的晃动着美丽的花瓣弯下腰去,然而风一过,却依然挺直了腰。
那纤弱中带着的一丝韧性,有别样的丰韵。
“好漂亮。”虽然心力交瘁,然而翠玉儿一见这样的花朵,还是忍不住脱口低呼。
白螺轻轻笑了笑,手指抚过罂粟那丝绒般的花瓣,道:“这种花儿,原先产在东瀛扶桑岛……扶桑,扶桑……”
喃喃重复了几句,仿佛想起了以前的什么往事,白螺的眼神蓦然变得遥远起来,许久,才接道:“扶桑的女子温柔纤弱,就像这朵蓝罂粟……然而骨子里却是坚韧不屈的,能够渡过任何生活中的辛酸和险阻——”
“希望,翠玉姑娘……你也能如这花儿一般。”
白螺的手指恋恋不舍的从花朵上移开,微笑着,将花盆放到翠玉儿的手中:“按你想做的去做吧……不要拼得鱼死网破,会有更好的方法的——你也会有自己的幸福。”
轻轻低语着,她的眼睛里仿佛隐藏着夜的妖魔,令人迷醉然而又忐忑不安。
翠玉儿拢了拢散乱的鬓角,仿佛内心什么东西也被挑动了起来。然而,她迟疑着,低下头飞红了脸,低低道:“可是……我、我连买花的钱都没了——方才买的药、还是李秀才赊给我的。”
“那么,把那包砒霜给我。”白螺淡淡道。
“嗯?”翠玉儿一惊,抬头看白衣少女深沉莫测的脸。
“给我。”白螺伸出了手,静静道,“就算是换这盆花的。”
永宁巷其实徒有虚名。
每日里,还是不停耳的听见叫嚷声,喝骂声和蜚短流长的议论。而街口张大膀子喝醉了后当街打媳妇的声音,更是每日里必有的曲目。
夏日的天已经炎热起来,听着这些,更是让人不自禁的心烦。
今天傍晚时分,张大膀子又是喝得酩酊大醉回来,也不问理由便动手开始打老婆。然而,最近翠玉儿却不复以前那样的激烈反抗,只是一味的哭泣求饶。
张大膀子见她柔顺听话,觉着乏味起来,打得也不如往日起劲了。捶了几下,便哼哼唧唧的往家里走去,一摇三摆,走不了几步就趴在台阶上呼呼大睡,显然是醉的狠了。
翠玉儿拭了眼泪,安安静静的过去,用尽力气拖起了烂醉的丈夫,一脸的无奈与隐忍。她扶着骂骂咧咧的张大膀子沿着街道走回去,夕阳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
在走过花铺的时候,翠玉儿忽然抬头对着白螺笑了笑。那个笑容很隐秘,转瞬即逝。
针线铺的王二嫂看见了,拿着纳鞋底的针拨拨头发,冷笑:“可算是认命了吧?嫁了一条狗,也就得跟着——当日里还争什么呢?白白换一顿打。”
只有李秀才眼睛里有些疑惑的表情,或许他还念着几天前卖出去的那包砒霜罢?
白螺看着两人搀扶着走远,在廊下侍弄着花木,眉目间有冰雪般的冷彻。
抬头望望街口上张家那座破旧的三层木楼,风吹来,那腐朽的木窗咿咿呀呀,仿佛和着街上翠玉儿挨打后低低的抽泣声。
她重新低下头去,在一株紫竹边上伸手摁下了一枝柔枝,看着紫色的细小的竹竿弯到了接触地面,然后轻轻一放手,“啪”的一声,欲折的枝条又柔韧的弹回原来的挺拔。
有些人就是这样……虽然一直是默不做声的忍受、忍受,仿佛无力反抗任何东西;然而到达一个极限以后,便会在瞬间决然的爆发出潜在的生命的力量。
——如同那朵柔弱的蓝罂粟。
张大膀子死在那一天晚上的掌灯时分。
街上好几个准备打烊的店子里的人,目睹了他坠楼的刹那。街口高楼上,黑漆漆的影子摇摇晃晃,到了楼梯边缘也不知道停步!街上的人都听见了那段早已腐朽的栏杆发出脆弱的断裂声,然后那个庞大的黑影一脚踏空,从高楼上摔落在青石街道上,发出沉闷的、钝钝的撞击声。
连一声喊叫都没有。
那个时间里,他的妻子翠玉儿正在李秀才的药铺里,说丈夫喝的太多了,想赊一副醒酒药。
所有人,包括翠玉儿在内,目击了张大膀子坠楼的刹那。
出了人命以后,永宁巷里到处都是交头接耳的私语,都在悄悄散布着翠玉儿谋杀亲夫的“真相”——然,丈夫摔下楼的时候,翠玉儿却不在家中,张大膀子失足落下去的时候,的的确确是一个人走着跌落的。
即使是最喜欢传播谣言的王二嫂,似乎也感到这种话有些不能立足,只是看着翠玉儿皱眉头,想不出什么切实的凭据。
李秀才却记起了那一包砒霜——于是,这个消息一传出,永宁巷里的人仿佛一下子抓住了新的证据,议论的更加活跃。
不知道那个最好事的去私下报了官,那一日,一个仵作过到了永宁巷来。巷里所有人都带着看好戏的表情蜂拥跟在后头,只有崔二是一脸的担忧。
看着仵作走过去,白螺在廊下直起身子拭了一下汗,唇角有微微的笑意。
不会有什么……不会有任何痕迹留下来。
胃里除了酒,没有毒药的成份……没有任何除了酒后失足坠楼外的死亡可能。
仵作最后的结论,却是让所有想看热闹的街坊们大失所望。
只有崔二高兴的搓着手,喃喃对一边的白螺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不会杀人……翠玉儿可不是能作出那样事情的人啊!”
白螺静静地笑了一下,眼角那一粒坠泪痣盈盈。
翠玉儿的确没有做什么——
她,不过是在丈夫再一次的烂醉以后,没有如往日一般将他扶上床酣睡,而将张大膀子放在了那个腐朽破烂的阁楼上而已……按照着平日在卧室里、头东脚西靠着北墙的睡法,将他左手边贴着腐朽了的栏杆放倒在楼梯平台上。
如今是夏日,闷热。即使有人见了张大膀子睡在外面,也只当是图了外面的凉快。何况……在暮色中,谁都不会注意到街口三楼那么高的地方有人酣睡。
翠玉儿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扶着丈夫睡在了那里而已。
然后,她下去买东西……其实无论买什么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要人看见那一段时间里,她并不在家中。
酒醉的人被冷风一吹便会慢慢的醒,迷迷蒙蒙中,一般而言首先想到的,便会是起床如厕。他不曾料到自己会睡在从未睡过的楼梯平台上……
张大膀子就这样按照千百次的惯性,迷糊着翻身下了“床”。
而左手边,便是百尺的高楼……
他的脚没有踏上预期中的楼面,那几根早已腐朽的栏杆根本经不起他的重量,嗑啦啦的一声,断裂坠落。那个庞大的身躯踉跄了一步,便如同破麻袋一样从高楼上坠落,激起了永宁巷零落的惊呼。
在巷子里的药材铺中,他娇弱的妻子抬起头,目睹了丈夫的“失足”。
没有任何一丝丝的痕迹留下……哪怕是包龙图再世。
白螺淡淡的笑了,掠了掠发丝,懒得再理睬那些嚼舌根的人们,自己转头忙碌着料理那些花草去了。
翠玉儿走的时候正是清晨。
天还没有亮。她一个人提了个包袱,雇了一顶小轿子,静悄悄地便锁了家门出去。
房子,已经卖掉了,反正也不值几个钱。闹了几个月,这事情终于是尘埃落定般的了结了。她只是想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秋日的早晨,笼罩着淡淡的寒气,永宁巷只有这个时候才是宁静的。各个店铺都还没有开张,只有轿夫的脚步声,叩响在青石路面上。
“停一下。”走到题名为“花镜”的那个铺子前的时候,翠玉儿脸色白了白,忽然咬着嘴角,在轿中轻声吩咐。帘子掀开,美丽的妇人莲足踏出,手里抱了一盆青瓷缸儿的花草,慢慢走到花铺的檐下。
翠玉儿低下头,将花盆默不做声的放回窗台上。然后从怀中拿出一张银票,对准了闯缝儿,小心的塞了进去。
然而,奇怪的是,连塞了几个地方,都发觉塞不进去。
莫非,里面是贴了封条封死了的?
“张夫人。”
在她继续着努力的时候,隔着窗子,忽然听见了白衣少女泠泠的语声。那样的清冷而不带人间烟火气,让翠玉儿蓦然一颤——
想起在花铺里呆的那一段时间,想起这个叫白螺的姑娘的奇怪言行,和在花铺大堂里面做的那个梦……寒冷渐渐浸没了寡妇翠玉儿的心。
是她!在梦里,那个天籁般对她面授机宜的声音就是这样的!
那个梦……那个被引导的、真实得和后来发生的事情一摸一样的梦。
梦里那个冷静甜美、恶魔与天使混合一般的声音。
“钱就不必了……一盆花,哪里值了那么多。”没有开窗,然而白螺的声音静静传来,不容反驳,“夫人已经付了钱了,白螺并不是爱财之人。”
翠玉儿的脸色却更加复杂,眸中有隐隐的恐惧,颤声轻问:“那么你、你要得又是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白螺不过一个种花的女子……”隔着窗子,白衣女子的身影绰约不定,声音却是冷漠洞彻的,“我播下种子,便任由它自己开花结果……我,只是看着而已。无论是善花、还是恶果,都于我无关。”
“罂粟它的花美丽,然而结出的果却既可医人、亦可毒人。善恶本无定则,只在一念之间啊。好好养护这棵蓝罂粟吧……结了果,便可以分赠那些如你一般的女子。唉……”
“雪儿,送客吧。”
话音一落,窗子后面那个绰约的影子便淡去了。
翠玉儿的手指冰冷,忽然听见扑簌簌一声,居然是那只雪白的鹦鹉从墙上不知何处的洞中飞出,停在廊下,一叠声的叫唤:“送客!送客!蓝罂粟!蓝罂粟!”
孤单单的在清晨的寒气中站了半晌,翠玉儿抱着那盆花,走回了轿中。
清晨的风微微的吹来,怀中的蓝罂粟晃动着美丽的花瓣弯下腰去,然而风一过,却依然挺直了腰。纤弱中带着的一丝韧性,那是生命的丰韵,和对于幸福的执念。
即使结出的是带着罪恶的果实。
看着怀中花叶扶疏的罂粟,一朵盛开另外一朵结出果实,翠玉儿忽然有一种想把它摔得支离破碎的冲动——她再也不要见到这种花。
轿子走出了永宁巷,再转弯,再转弯……
就快要出了泉州城了吧?她撩开了帘子,看见了城门口挑着担子等候的男子的身形。
崔二似乎在那里等了很久了,初秋的寒风中,他搓着手,有些喜悦忐忑的看着轿子前来的方向。虽然平日碍于她是有夫之妇,他只能同情她的遭遇而不敢说别的,然而,到了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