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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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叫“豺狗”的勤务兵讨好地说:“报告长官,统统用草灰水消过毒,保管没有跳蚤。您的饭也热着呢。”
军官对勤务兵挥挥手说:“这里就交给你了。先叫他们干活儿。”然后走进厨房吃饭去了。
军官一走,豺狗立刻就神气起来,对新兵嚷道:“都愣着干什么?快给我搬粮食。”
有人抗议道:“我们还没有吃午饭呢。”
豺狗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剔着牙齿说:“你们以为当兵还跟学校里一样享福啊,格老子的!不打仗每天吃两顿,打仗两天吃一顿……不干完活不许吃饭!”
父亲原本以为当兵就是上前线,与敌人英勇作战,绝不退缩,没想到当兵还要受欺辱。他愤愤不平地说:“简直是狗仗人势么,不都是一样的兵嘛,为啥还要受他欺负?”
老庾赶紧拉拉他说:“老兵欺新兵,到处都一样。”
父亲看见那几个火头军也抄着手看热闹,就大声说:“要干大家一起干,凭什么只叫我们干?”
那个上士伙夫头走过来看看父亲,他长着一张砖头红脸,粗脖子,厚嘴唇,连头发上都蒙着一层灶灰,看上去有些宽厚的模样。伙夫头好意劝他道:“学生娃,别自讨苦吃,这里是军队,谁不听长官的话谁倒霉!”
半车粮食足足让他们搬了一个小时,个个累得双脚发软、东倒西歪。好容易完成任务,伙夫头赶快从厨房里搬出一桶热气腾腾的南瓜干饭。一盆黑糊糊的猪杂豌豆汤煮萝卜,就是当地俗称的“豆汤饭”。新兵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父亲放开肚子吃了三大碗才住手,他觉得家里的山珍海味也没有这顿豆汤饭香甜可口。
2
天不亮,尖锐哨音就把新兵从睡梦中拽起来,豺狗连踢带吼地把他们赶到空地上站好队。等了好一阵不见长官出来,倒是身上先痒痒起来。父亲撩起衣服,发现身上咬了许多小红包,闷墩警告他说:“是跳蚤咬的。”
父亲惊奇地看看他说:“跳蚤吗?谁会带跳蚤来呢?”
闷墩肯定道:“草捆里最藏跳蚤,我知道的。”
父亲顾不得天冷,连忙把衣服脱下来使劲抖着说:“有本书上说,按照身体比例,跳蚤是地球上跳得最高的动物。就是跳高冠军了。”
老庾也抖着衣服道:“去他妈的跳高冠军,我担心会不会染上传染病。”
闷墩安慰他们说:“待会儿咱们用草灰水来消灭它。”
天亮后催命鬼上尉才慢腾腾地从屋子里走出来,长官心情看上去不错,换了一身斜纹布的新军装,脸上的表情也像新军装一样生气勃勃,有了笑容。他背着手,像老爷一样在队伍前面踱来踱去,好像新兵是一群等待训话的仆人。父亲听见他说:“我是你们的政治教导官阳清云。太阳的阳,不是木易杨。清官的清,云彩的云。你们编为教导团一连,班长就是李稀饭。李稀饭你站出来让大家看看。”
李稀饭站出来,大家轰的一声笑了,原来李稀饭就是豺狗。阳教官皱起眉头呵斥道:“不许笑,严肃点!我宣布纪律,不许私自外出,不许三三两两交头接耳,不许结社集会,不许谈论国事,不许议论长官,不许看书看报,不许逛窑子……士兵见到长官要立正敬礼,长官的话就是命令,必须坚决执行。听见没有?”
队伍稀稀拉拉地回应着,豺狗连忙说:“长官问话要大声回答,是!长官!”
父亲悄悄问老庾:“你怎么不跟他说说,你爸是上校?”
老庾撇撇嘴说:“他们是师管区接兵的,没用。”
闷墩好奇地问:“什么是师管区接兵的?”
老庾答:“打个比喻,这里就像旅店,我们不过在这里路过罢了。”
父亲纳闷地说:“旅店怎么能这样对待客人呢?”
老庾笑了,他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就是军队。”
阳教官又踱起方步来,他换了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对大家说:“昨天以前,你们多数人还是学生,知识分子一个特点就是自由散漫。最高领袖说过,知识分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指的就是你们这些人。现在我来问一问,你们中间谁是三青团员?谁是国民党员?举手我看看。”
队伍沉默着,没有人举手。教官的表情忽然变得狰狞起来,他冷笑一声说:“你们不要自以为清高,什么君子不党,朋比为奸之类,其实小人才不党呢。君子不结党,如何推翻帝制,完成三民主义的救国大业?国父创建的国民党就是中国抗战的中流砥柱,国父立下宗旨,以党立国,以党建国,党为国之本,你们如今都是党国军人,所以必须拥护党,服从党,随时准备为党献出生命。”
父亲觉得有些难受,好比满心高兴地照镜子,却看见镜子里有个歪嘴和尚在念经。他拿眼睛去看朋友,老庾望着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闷墩则专注地盯着脚下一只蚂蚁,就像他是个动物学家似的。催命鬼把目光投向教堂尖顶上那座十字架,他提高声音说:“别以为你们面前都是白丁,告诉你们,本教官穿上这身军装以前也是高中生,也曾经自以为是目空一切,直到投身黄埔军校,才懂得国父的三民主义和领袖的党国一体理论。政治教官是干什么的?嗯?就是要把你们改造成党国需要的军人。什么样的军人才是合格的党国军人呢?就是效忠领袖,服从命令,为党国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豺狗带头鼓掌,队伍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父亲心想,倒看不出来,催命鬼还念过高中,可是他那副德行怎么跟兵痞没有两样呢?
队伍解散,豺狗举着一摞发黄的表格要大家按手印。父亲问他什么意思,豺狗骂道:“妈的,长官讲一通话等于放屁呀?什么意思?就是集体参加三青团。”
父亲当场顶撞说:“抗日救国跟参加三青团有什么关系?难道印度还有三青团吗?哪有强迫按手印的?!”
豺狗冷笑道:“你不按是吧?实话告诉你,你不按手印就别想去印度!”
父亲急了,他倔犟地说:“不让去印度,我就脱了这身军装回家去。”
豺狗摇晃着脑袋说:“想回家?晚啦!现今国内兵员奇缺,要征到你这样的高中生还真不容易,怎么能轻易放你回家呢?”
父亲恨恨地看着他说:“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豺狗坏笑起来,幸灾乐祸地说:“你放心,这里是师管区,我们一定会把你送上前线去,而且把不听话的兵送给地方杂牌部队,他们绝不会不欢迎像你这样有文化的壮丁。”
父亲立刻想起合川途中那个脚跟磨出白骨来的教书先生,还有那些被绳子捆得像一串螃蟹的壮丁。老庾劝他说:“还是按了吧,反正随大溜,不按手印人家不让你去印度。”
闷墩也道:“反正咱们又不做坏事,管他什么三青团、四青团的,只要能去印度就行。”
父亲终于屈服了,他十分不情愿地在黄纸上按下手印,他看见自己那个红彤彤的手印很像一摊难看的血迹。
3
冬日的太阳姗姗来迟,把羞涩的光线洒落在灰蒙蒙没有生气的泥地上。星期天破例没有出早操,闷墩为了防治虱子、跳蚤,去镇上找来一个剃头挑子,三下五除二把父亲头发剃光,打理出一个锃瓦亮色的青皮来。几个新兵闻声来看热闹,他们偶然发现父亲那只手表,个个稀罕地放在耳朵上听,轮番戴在手腕上。闷墩唯恐弄坏了,装作生气地驱赶他们:“去去!没见过手表么?”
没想到豺狗鼻子真灵,一会儿工夫就找上门来。他乜着眼睛说:“听说你还藏了个宝贝,是真的吗?”
父亲看不惯他这副装腔作势的鸟样,故意不搭理他。豺狗说:“给我看看,没准儿让大爷看上了,给你找个好买家。”
父亲问周围的人:“谁放屁了?怎么这么臭?也不找个茅坑放去!”
豺狗脸上挂不住,只好悻悻地走开了。
晚上红脸伙夫头忽然来找父亲,悄悄把他唤到门外,告诉他催命鬼叫他去一趟。伙夫头姓赵,四十来岁年纪,山西人,别人都管他叫赵老大。赵老大暗示父亲说:“学生娃,俺还是那句老话,军队里官大一级压死人,俺见得多了,别自讨苦吃。”
父亲不吭声,他认为长官也是人,公私总该分得清吧?如果自己不松口,他又能怎么样呢?
长官房门紧闭,父亲在外面喊了报告,推门进去才看见屋子里乌烟瘴气,几个人围着桌子推牌九。催命鬼嘴里叼着香烟,看见他连忙招手说:“来来,坐下玩两圈,喝点什么?茶还是酒?”
父亲仍然立正道:“报告长官,士兵邓述义奉命前来,请指示。”
催命鬼摁灭烟头,拖长声音说:“我问你,听说你有只外国手表是吗?”
父亲只得把手表取下来递给他。长官眼睛一下子放出光来,他凑近灯光研究一阵,毫不掩饰自己对手表的喜爱。豺狗凑近父亲小声说:“既然长官看得起,你就做个人情吧,长官不会亏待你的。”
父亲假装没听见,阳教官忽然站起身,在屋子里走动一阵。他并不把手表还给父亲,而是从皮箱子里取出一沓钞票,慷慨地说:“我出高价买下了,不会让你吃亏!”
父亲道:“报告长官,此表乃士兵家传,无论多少钱都不卖。”
长官愣住了,他从未碰到如此不识实务的士兵,一时下不了台,恼怒之色渐渐浮上脸来。他冷笑着说:“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你一个小小的士兵,有什么资格戴一只名贵手表?难道战场上它能替你挡子弹,救你小命不成吗?”
父亲被激怒了,当场回敬道:“长官,挡不挡得了子弹不由你说了算,请还给我。”
长官一拍桌子:“好大胆子,竟敢藐视长官!我现在就可以关你禁闭!”
父亲还是站得笔直说:“我不信军队就没有地方讲理!”
长官大怒,冲人吼道:“给我捆起来!”
那几个人冲上来就要动手,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大喊“报告”,原来是闷墩、老庾和几个学生兵气喘吁吁地赶来了。他们大叫大嚷地说:“不好啦!出事了……”
那些人都停住手,催命鬼呵斥道:“出什么事了?乱嚷嚷什么!”
闷墩说:“报告,刚才,刚才……”他看看老庾,不往下说了。
长官说:“刚才怎么了?”
闷墩这才为难地说:“他往我铺上放了一条活蛇。”
长官气坏了,正待发作,闷墩赶快又补充一句:“他仗着老子是国防部军官,尽欺负人。”
这句话立刻把催命鬼的嘴堵上了,他转向老庾,后者眼睛望着地下不说话,也不否认的样子。他只好挥挥手让他们都出去。但是父亲却不走,他毫不示弱地逼视长官,长官只好悻悻地将手表还给父亲。
出了房间,老庾埋怨道:“别尽拿我老子当挡箭牌,上回壮丁那事我爹还揍了我一顿呢。”
闷墩戗他说:“你仗义点好不好?不拿出你老子名头他们会放手吗?”
老庾这才不吭声了。父亲不解他们如何知道这些人要陷害他。闷墩说:“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赵老大呢。”
父亲这才知道是好心肠的伙夫头向众人透露了长官的阴谋,大家才在关键时刻赶来救了急。有人担心长官会找碴子报复,父亲凛然道:“人正不怕影子歪,当官又咋啦?只要咱们站得直、行得正,不怕他给咱们小鞋穿。”
老庾也说:“反正咱们要去印度,一开拔就跟他们拜拜。”
4
没想到第二天就出事了。
出早操父亲动作慢了一拍,被豺狗罚给伙夫班担三天水。驻地担水是件苦差事,本由新兵轮流当值,不仅要挑着大桶下到几百米远的江边,而且坡陡路滑,弄不好就会连人带桶摔进江里。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