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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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惨白的闪电像只巨手将黑夜的幕布撕开缺口。父亲瞬间看见了那排竖在半山腰的人形胸靶。他抓住时机连连扣动扳机,于是清脆的枪声就在这座雷雨交加的热带山谷中此起彼伏地响了一整夜。
次日天亮,风停雨住,明晃晃的太阳给远山近壑涂抹上一层亮闪闪的油彩。威廉公布夜间实弹射击的成绩,最不起眼的呀呀鸣黄同学竟然夺得全队第一,他的成绩为一百发八十中,率先达到良好标准。老庾紧随其后,也取得了七十三中的好成绩。父亲只有六十六中,依次是虎头和胡君,均为六十中,勉强达到及格。训练最刻苦的闷墩竟然只打了四十中,成为全队最不光彩的“赶鸭子”的人。美国人严厉警告新兵说:“在你们中国,两发一中即为优秀,但是我们不一样。特种兵必须个个都是特等射手,无论白天黑夜,他的射击成绩必须达到九十中,否则将被无情淘汰。”
回营路上,父亲看见闷墩脸色发青,像个无精打采的病号,不禁暗暗为他担心。没想到一回营地闷墩就不见了人影,待父亲把所有角落都找遍了,最后才在训练场的大菩提树底下看见一个人,他背靠树干,像是睡着一样一动不动。父亲奔上前去一看,只见闷墩怀中抱着卡宾枪,眼睛紧闭,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和尚打坐念经一样。父亲拍拍他的肩膀,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原来闷墩在独自垂泪。
闷墩不好意思地抹去眼泪,父亲连忙紧挨着朋友坐下来,于是两个朋友就像回到了少年时代,他们并排坐在远离家乡数千公里外一个叫作“蓝姆伽”的军营里,眼睛望着热带阳光下无遮无拦的群山、河流和戈壁滩,心中充满不可遏制的青春忧伤。闷墩低着头说:“我师父,老冒,你知道的,他有肺病,家里还有师母和喜妹儿,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
父亲说:“你想喜妹儿了?”
闷墩没有吭声,父亲又摩挲着手腕上的表道:“我也梦见过爹爹和姆妈。爹爹年纪大了,又折断过腿,姆妈还得里里外外地操心。可是训练营不许写信,有时觉得,当兵真是一件苦差事。”
闷墩抬起头说:“小哥子,如果我被淘汰出训练营,就没法跟你在一起了。你知道,离开重庆前,你母亲来找过我,我答应过她要照顾你的。”
父亲很惊讶,不由得看了朋友一眼,怪不得闷墩总在他困难的时候挺身而出,心中不禁涌出一阵感动的潮水来。他说:“我又不是孩子,你别当真,都是姆妈瞎操心。”
闷墩认真地说:“你姆妈是我见过天下最好的母亲,我说过就要做到。”
父亲看见朋友眼睛亮晶晶的,说道:“谁说你被淘汰了?你一定能行。”
闷墩难过地说:“我小时候害过眼疾,就是俗称‘鸡摸眼(夜盲症)’,这恐怕是我打不好的原因。”
父亲毅然决然地说:“恐怕没那么严重,我绝不让你被淘汰。”
正说着话,那几个兄弟和呀呀呜也气喘吁吁地找来了,看见他们才松了一口气。大家席地而坐,老庾抹抹头上的汗水说:“就怕老二一时想不开,好了好了,没事了。”
胡君分析说:“夜间射击是所有训练科目中难度最大和要求最高的,一次没打好没关系,关键是要找出原因来。我很纳闷,就说呀呀呜吧,其他科目都是勉强及格,偏偏射击夺了第一,你说来我们听听,到底什么原因?”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呀呀呜,他连忙声明说:“我也不明白怎么弄的,恐怕是瞎猫撞上死老鼠吧。”
大家对他的谦虚很不满意,虎头揪住他的耳朵说:“你快老实交待,要是有什么隐瞒不拿出来共享,以后我们兄弟就不再把你当朋友。”
呀呀呜连忙赌咒发誓:“要是我黄余仁敢有私心的话。出门摔个大跟头。”
老庾审问他说:“你说说,夜间射击几个环节,你都是怎么做的?”
呀呀呜就把自己射击的过程详细描述一遍,胡君忽然听出门道来,说:“等等,你说你是左撇子吗?”
呀呀呜莫名其妙地点点头,胡君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我看原因正在这里。步枪射击都是左臂托枪,对臂力要求很高的,一般人左臂力量都比右臂弱,而呀呀呜正好是左撇子,持枪稳定性好,枪口定位准,再加上他心细,呼吸节奏稳定,我想这就是主要原因。”
虎头松口气说:“怪不得呢,我的左臂从前跟人打架骨折过,一直恢复不好,当然要影响稳定性。”
众人都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闷墩讲了自己小时候害眼疾的经过,老庾听了说:“不要紧,你又不是瞎子,只要能看清东西就能行。说个故事吧,从前我老爸最爱讲官兵剿匪,说中国之大,就数关东土匪最凶悍,当地称响马,个个都是百步穿杨的神枪手。后来抓到一个响马头子,师长说如果你比得过我的神枪手卫队长,我就饶你一命。结果两人从地上比到天上,一直不分胜负。后来参谋长出个主意,让两人的老婆站在百米开外,一人头上插三炷香,卫队长怕打着老婆,手一抖就打高了:响马头子眼睛都不眨,当、当、当一连三枪,那三炷香应声而灭……你们还要不要听?”
众人正听得出神,见他要卖关子,一齐嚷着要把他“舂碓窝(暾屁股)”。老庾这才告饶道:“好了好了,说实话,谁还有香烟,拿出来共享。”
于是大家抽起香烟来,听老庾继续讲响马的练枪秘诀。原来响马练枪术代代相传,有三大秘诀,日托砖、吊袋、瞄香火。托砖就是练持枪的稳定性,将左臂抬起与身体成直角,手掌向上托起砖块,从几分钟慢慢延长到几十分钟,然后再加重量,从一匹砖增加到五匹不等。据说有人一只手托起过十匹砖。
吊袋就是在枪口上吊一只装满沙子的口袋,如果枪手想要保持三点一线的稳定性,除了要有强大的臂力支撑外,还必须控制枪口晃动,加大瞄准训练的难度。
最难的当然还数瞄香火。夜间在山林野外竖起几根香火来,百米之外看上去就像鬼火一样飘渺不定、若有若无,枪手的眼睛当然要盯死这些香火,他们会将准星“靠”上去扣动扳机。“靠”不是瞄准,而是一种感觉,因为真正的神枪手从来不用瞄准,他们都是凭感觉百发百中。据说东北有个著名响马“草上飞”,他甚至骑在飞奔的马上打香火也从不失手,这就是中国功夫出神入化的境界。
大家听得忘记抽烟,胸膛里咚咚地跳个不停。中国文化真是博大精深,创造了那么多伟大的奇迹,连土匪响马都有这么生动传奇的故事,他们难道不能做得比土匪更好一些吗?闷墩当即下决心说:“从今天起,我也要练托砖、吊袋和瞄香火。”
父亲立即响应道:“我跟你一起练。”
那几个人互相看看,齐声抗议道:“不行不行。要练大家一起练,不许拿兄弟当外人。”
这些具有中国特色的练兵方法立刻在营地不胫而走,“三大秘诀”成了训练营的传家宝,人人风雨无阻苦练本领,个个都把手臂练得红肿,眼睛迎风流泪,往地上一站都像半截纹丝不动的黑铁塔。工夫到底不负有心人,几周下来,学员的射击成绩突飞猛进,人人都达到甚至超过九十中的特等射手标准。进步最大的当数原本险遭淘汰的闷墩。他在一次夜间射击考核中竟然创造了一百发九十七中的奇迹,把他从前四十中的成绩提高整整一倍多。
威廉教官得知中国学员的“三大秘诀”,惊讶得合不拢嘴,他伸出大拇指连连称赞道:“了不起!多么神奇的牛仔——不,简直就跟罗宾汉一样传奇。”
6
转眼间漫长的雨季接近尾声,壅塞天空的雨幕云团终于被风神收进口袋,干热的沙漠季风越过喜马拉雅山脉扑向一望无际的印度恒河平原,于是一年一度的旱季又拉开序幕。
父亲开着一辆崭新的“威利斯”吉普车驶进特种兵训练营地,汽车后座靠着一架崭新的无线电台。时隔两月,熟悉的营地静悄悄的,四周连个人影也看不见,他使劲按按喇叭,还是没有响应。很显然学员都外出训练了,他停稳车径直推开伙夫房门走进去,这才看见老汤姆打着哈欠朝他走过来。
“哈罗,我的孩子,才两个多月,你长高了,也壮实了不少。还没有吃饭吧?”老汤姆在胸前画个十字,夸张地瞪大眼睛说。父亲热情地拥抱了这个自称“中国孩子的父亲”的中年黑人,说实在话,每个学员都没有理由不喜欢老汤姆,因为这个善良、唠叨、有点拙笨和厨艺永远有待提高的黑人军士长更像“中国孩子”的保姆。现在大家已经习惯了他的糨糊汤和砖头面包,所以老汤姆总是自豪地说:“看看吧,我的主啊,我把他们全惯坏了,一个个喂得跟牛犊子一样。”
父亲说:“老汤姆,我饿坏了,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当老汤姆乐呵呵地把奶油浓汤和罐头食品推到他面前时,父亲装作不满地说:“难道你没有听说,别的训练营地都开始做中国菜了?”
父亲的激将法没起作用,老汤姆一点也不着急,他骄傲地说:“我的意大利奶油浓汤可是原汁原味。别的训练营做什么我不管,但是这里我说了算!”
父亲津津有味地吃起饭来,他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些分不清饭和菜的罐头食品,所以不再惦记湖北热干面和四川麻辣火锅的味道。就在两个多月前,父亲被派到总部无线电中心接受通讯培训,因此他的身份不仅仅是个普通士兵,而且是身负重任的特种兵报务员了。
随着太阳落下山去,远处一阵汽车喇叭乱响,很快几辆吉普车拖着长长的烟尘你追我赶地冲进营地来。汽车已经成为特种兵的坐骑,营地里人人都有一手熟练的驾驶技术。当大家看见营地停了一辆新吉普车,车上还有一架无线电台时,以为来了什么重要人物——营地与世隔绝,难得有人来,除非上级长官来视察——于是大家都变得轻手轻脚起来。但是当他们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伙夫房里走出来时,这伙人立刻变得疯狂起来,他们欢呼着扑上去,抓住父亲手脚把他抬起来往天上扔。分别不过两个多月,感觉倒像隔了几年,他们放肆地打闹着,那股亲热劲活像一群顽皮的孩童。
父亲看见威廉总教官站在一旁微笑地望着他,就赶紧理了理军帽军服,跑步上前敬礼:“士兵邓述义,结束培训归来,向长官报到!”
威廉说:“邓,能让我们见识一下你的新装备吗?”
父亲从车上取下背负式单兵无线电台来。这是美军一九四三年装备部队的最新通讯设备,它的体积只有一只普通行囊大小,却兼具短程通话和远程发报的双重功能,报务员只需背上它就能参加执行各种任务,无需像从前那样车载或者骡马运输。对于以敌后作战为主的特种兵来说,这种小型电台的加盟无异于如虎添翼。威廉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意味深长地对报务兵说:“邓,很高兴你和你的新装备加入队列。在下一次战斗中,我们一定会让日本人尝到苦头。”
天黑下来,却没有看见闷墩人影,老庾告诉他,刚才回来路上坏了一台车,闷墩正在独自修车。父亲立即去伙房包了一份晚餐,打了一饭盒汤,然后开着吉普车朝着戈壁滩驶去。远远看见前面有亮光,一个人正趴在车头下面忙碌,父亲快乐地大叫一声,果然正是闷墩。两人顾不得身上的油污拥抱在一起。闷墩很激动,言语却不多,他说:“回来啦,学得咋样?”
父亲从车上取下晚餐来递给他说:“你快吃吧,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