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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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到男孩子的感情,恋爱中的人目光是有温度的,但是她并未作出响应,因为她毕竟比他大一些,有过恋爱经历,尚未从杰克失踪的阴影中完全走出来。生活总是在痛苦的时候教会年轻人一些走向成熟的知识,比方战场上的爱情是一件奢侈品,并非人人都有权享用它。父亲从珍妮护士回避和躲闪的目光中觉察出某种变化,尽管她依然大大方方地走进病房,喂他吃药,给他打针,陪他和其他伤员说话,聊一些大家关心的战场新闻,比方中美盟军已经取得进军缅甸的第一场大捷啦;太平洋盟军转入反攻,美军飞机从中国成都起飞轰炸日本东京啦;苏军取得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胜利,而欧洲盟军也在意大利西西里岛登陆啦,总之都是一些鼓舞人心的好消息。
父亲本想当面问问珍妮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他希望对珍妮有所表白,但是珍妮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女孩子总能在单独相处的时候巧妙地找借口离去,令父亲一颗热恋的心又痛苦又惆怅,就像一头掉进水井的牛犊子,独自憋闷和发愁。
这天父亲终于下床来,他在走廊拦住路过的珍妮,倒把女护士吓了一跳。可怜的父亲本来憋了一肚子话要说,他觉得自己像只快要爆炸的气球,可是一旦真正面对心爱的女孩,立刻就像漏气那样什么也说不出来。珍妮仔细看看他的眼睛,那两束炽热又害羞的目光虽然说明一切,却又什么也说明不了,因为大男孩对女孩子的心思一无所知。珍妮大大方方地说:“士兵先生,我看你是不是太性急,弄不好会重新受伤的。’
父亲心一横,那句话冲口而出:“珍妮小姐,你知道,我……”
但是后面那个字却没有能够说出来,因为珍妮已经伸出一根指头按在他的嘴上,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个字按回了出发地。珍妮温情地说:“邓,请你千万不要说出这个字,因为我们受的伤害已经够多了。请把我当姐姐吧。”
父亲恨恨地说:“为什么是姐姐而不能是别的?”
珍妮说:“因为我们现在都不属于自己。”
父亲抬起头来,眼睛里噙满痛苦的泪水,他说:“属于谁?”
珍妮回答:“属于战争。”
姐姐把嘴唇轻轻地按在弟弟脸颊上,替他吮干委屈的眼泪,然后走了。
2
这天午睡时走廊里传来一阵粗野杂乱的脚步声,忽然病房门被“嘭”地撞开,父亲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就被一群大呼小叫的人抱住,大家顿时乐成一团。
原来是弟兄们来看望他来了。
大家看见父亲身体康复得很快,这才放了心。闷墩一个劲地说:“好好,长结实了,没落下残疾就好。”
胡君嚷道:“老弟你得请客,听说总部给你记了战功。”
但是闷墩马上站出来护着父亲,不满地说:“你明明知道那战功后来又取消了,还捉弄人?!”
胡君争辩说:“取消那也是立过功啊。”
父亲听得莫名其妙,再听大家细数来由,这才知道原来总部要给电台兵记功发奖章,后来得知他殴打美国教官乔治的事,就功过相抵了。父亲坚决地说:“不管记功算不算数,这客我一定请!”
大家欢呼起来,把父亲抬起来往天花板上抛,要不是护士珍妮闻声赶来,这伙人一定会把医院闹翻天。珍妮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往屋子里一站,大兵立刻就没了声音,尤其是胡君,好像触电一样眼睛立刻直了,只好乖乖地把父亲放回病床上去。珍妮喝道:“你们都给我出去!这是医院,不是兵营!他哪能经得起瞎折腾呢!”
父亲连忙求饶说:“是我不好,他们都是我的兄弟,让他们待一会儿吧。”
胡君整理一下衣帽,庄重地走上前自我介绍:“我叫胡君,是这位伤员老弟的大哥。我说这位漂亮的护士小姐,你没看我们都是一群善良的人吗?行行好,你叫什么名字……哦,珍妮小姐,我代表大家欢迎你参加慰问活动。”
胡君本来长得高大帅气,又有文艺范儿,一张嘴能说会道,是个天生的情场杀手。珍妮看他一眼,似乎无法抗拒他那种魅力十足的温柔目光,于是态度软化下来,同意他们再待十分钟。珍妮替父亲重新换了纱布,她才一出门,大家立刻“轰”地炸开了,都说这个护士小妞忒漂亮,还是咱胡大哥有魅力,几句话就让漂亮护士乖乖地让步了。但是这句话让父亲很反感,有种酸溜溜的味道,他连忙转移话题说:“老庾呢,他怎么没来?伤不要紧吧?”
他这一问,大家反倒不出声了,众人眼神中都多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东西,仿佛那东西很碍口,让人难以启齿似的。父亲奇怪地追问,到底怎么啦,老三难道出了什么事情吗?
闷墩啐了一口说真丢人,咱们没这个兄弟。虎头告诉他,老庾那次受伤是自伤,有人亲眼看见他不光彩地朝自己腿上打了一枪,然后就有理由躲在安全的掩蔽部里。按照军法条令,战场自伤属于变节行为,与逃兵同罪论处,因此如果有人告发,老庾将面临军法审判的下场。父亲心中像打翻了调料罐,老庾的自伤不仅令他失望和难过,同时也令他担心。他说:“威廉队长知道吗?”
大家都没有说话,父亲从大家的沉默中预感到某种不祥的兆头。还是胡君摇摇头说:“你别替他担心啦,本来威廉队长要处分他,可是后来重庆国防部却发来一纸命令,把他调到中方联勤部仓库去了。”
虎头冷笑说:“听说一过去就当了少尉管理员,国防部军官的儿子真能干啊。”
老江感慨道:“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
父亲的心情十分复杂,一种悲哀和忧伤的情绪就像大雾一样弥漫开来。他想起那两名跳伞牺牲的同学,他们已经长眠在缅北不知名的荒坡上,成为永远活着的抗日战士。但是逃离战场的老庾虽然活着,却已经倒下了,倒在肮脏而可耻的烂泥塘中。同为抗日救国的同学,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差距呢?
这天以后,父亲发现珍妮小姐开始有了某种微妙变化,她眼睛里少了阴霾和乌云,脸上多了快乐的阳光照耀,就像春天的小树苗那样绽放出勃勃生机来。父亲苦恼地想,是什么原因让珍妮小姐精神焕发呢?
这个疑问直到他能够下床行走后终于找到了答案。
那天傍晚他独自走出医院散步,看见有两个人在一棵大树下热吻,他认出女的是珍妮护士,那个男军人有些眼熟,等走近一看竟然是他的大哥胡君!这段时间胡君常常借口来医院探视,原来他心怀不轨,竟不知羞耻地夺走自己心爱的姑娘。父亲怒火中烧,像匹决斗的儿马一样冲过去,那两人都吃惊地抬起头来,望着面前这个鼻孔呼哧呼哧喷粗气的伤员弟弟。胡君镇静地告诉父亲,自己和珍妮护士恋爱了。
父亲愤怒地质问道:“你怎么能……这样做?”
胡君没有丝毫不安,他点点头回答:“兄弟,我没有做任何违背道德的事情,珍妮是个人,不是件东西,她有权利选择爱情。”
珍妮为了印证胡君的话,竟然幸福地点点头,好像她已经同意嫁给他一样。父亲简直气昏了头,他冲珍妮嚷道:“你不是说过,你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战争吗?”
珍妮动情地回答道:“弟弟,你长大就会明白,女人任何时候都不会拒绝爱情,哪怕在炮火连天的战场。除非你无缘与丘比特相遇。”
父亲讷讷地问:“可是你……为什么要救我?”
珍妮说:“难道姐姐不该救你么?”
父亲无言以对,他恨恨地瞪着胡君,恨不得揍他一顿,但是珍妮的话令他双脚在地上牢牢地生了根,年轻的头颅低垂下来。失恋的痛苦令父亲辗转反侧,到天亮时他做出一个冲动的决定,那就是马上出院,远远离开珍妮,离开这座挽救了他的生命却埋葬他初恋的医院。但是他不会原谅胡君,他决心要让胡君为自己的不义行为付出代价。
3
出院不久小分队接到命令紧急登车,连夜抵达印缅边境的前线机场,去年他们就是从这里走下飞机踏上印度土地的。父亲看见机场跑道已经进行大规模扩建,停机坪众多飞机就像开博览会,威廉说:“你们知道吗?支援加拉苏高地的飞机都是从这里起飞的。”
父亲用目光抚摸着这些飞机,心中涌出一股亲近感,好像它们都是老熟人一样。
威廉队长在草坪上召集会议,指挥官脸色看上去十分严峻,首先通报了一个不幸消息:两天前有架盟军飞机深入敌后不幸与总部失去联系,据推测很可能因恶劣天气不幸坠毁。飞机上搭载的乘客都是负有特殊使命的盟军军官,其中有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他就是蓝姆伽特种兵学校的名誉校长,“钦迪特”部队指挥官——英国勋爵翁将军。
大家不由得面面相觑,那个顽皮而又自负的小个子勋爵,威震敌胆的特种战专家,他已经葬身空难了?威廉在军用地图上画出一个圆圈,表示飞机可能坠毁区域。父亲看到圈内那条狭长的隆起地带就是原始丛林无人区和野人山脉。父亲疑惑地想,这位令人尊敬的勋爵上野人山去干什么呢?
威廉低沉的声音响起来,说:“各位先生,我想说明的是,这架飞机上不仅载有盟军高级将领,还有绝密的作战文件和通讯密码,一旦这些军事机密落入敌人手中,你们都知道会有什么严重后果。因此总部命令我们立即出动,抢在敌人找到飞机残骸之前把这些重要文件统统销毁,并把勋爵先生的骨灰带回来。”
大家互相看看,个个眉头紧锁,表情凝重,一时间空气变得很静。父亲小心地提出一个问题:“飞机坠毁的位置准确吗?”
威廉指着那个圆圈回答:“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该区域只是飞机失去联系时的大致方位,估计范围应在一百平方公里之内。”
大家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在险象环生的野人山原始丛林,一百平方公里区域足够小分队搜索三个月时间。胡君问道:“为什么不派侦察机搜索,以便确定坠机位置呢?”
威廉很高兴他的队员已经成熟很多,点头回答:“总部已经派出多架侦察机前往搜索,均未发现地面有燃烧痕迹,说明飞机未起火而是坠地解体,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必须赶在敌人发现飞机残骸之前找到它的原因。”
大家互相望望,虎头吐出一个堵在大家心头的疑团:“‘钦迪特’部队本来就在敌后缅北一带活动,他们的人肯定比我们熟悉地形和环境,为什么不派他们执行这个任务呢?何况翁将军还是他们的指挥官呢!”
威廉忽然很冒火,他生气地责备说:“你们是不是害怕了,不愿意去?难道执行任务还要分你们我们吗?”
虎头脑袋一缩,不敢吭声了。父亲觉得长官误解了虎头的意思,连忙替他解释说:“虎头的话于情于理都没错。尽管中英盟军不分彼此,但是英国军队究竟干什么去了?‘钦迪特’部队确实更有理由去执行这项敌后任务,我想大家应该有权利知道为什么。
威廉也冷静下来,他沉重地点点头说:“好吧,我想你们的确有权知道原因。我要告诉你们,这个原因就是从上个月起,英军‘钦迪特’部队已经不复存在。当我们还在加拉苏高地作战的时候,他们不幸遭遇敌人围剿,损失惨重,许多官兵都被打散了。翁将军就是为了飞去重新收拢他的部队而中途失事的。你们想想,现在还有谁更适合执行这个任务?”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他们都替这支曾经威震一方的英军特种部队的覆灭而悲痛,也为那位首创特种战奇迹的英国名将之死叹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