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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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内战斗的关键。
丹尼斯问大家有没有问题,大家互相看看,都没有吭声。胡君说:“消灭敌人后……怎么办?”
丹尼斯坚定地说:“坚持战斗,直到我军赶来。”
夜幕降临,突击队员换上日本军服,在丹尼斯上尉带领下登上冲锋艇。友军正从各个阵地发起总攻,火炮轰击日军阵地一片火海,就在这片地动山摇的枪炮声中,冲锋艇在夜幕掩护下悄悄向上游出发了。
发动机单调地震响着,船头溅起的浪花同天上洒下的豪雨一道扑面而来,打得人睁不开眼睛。父亲将橡胶雨衣的帽檐拉下来,他感到身体比平时重了一倍,此时他背上除了一架无线电台外,还有一支冲锋枪和八颗手雷。队员们挤在一起默不作声,他们耳边除了风雨喧哗和波涛喧闹什么也听不见,冲锋艇颠颠簸簸地逆流而行,父亲听见身边胡君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就拉拉他的手。胡君悄悄说肚子痛。父亲知道胡君有肚子疼的老毛病,他小声问:“挺得住吗?”
胡君道:“我没带止疼药……妈的,等打完这仗一定得上医院修理修理。”
父亲忽然想到他要去医院与珍妮会合,心情猛然黯淡一下,就没有说话。快要进入敌人控制江段,冲锋艇关闭探照灯减速前进,忽然有个黑糊糊的大家伙顺流而下险些撞上冲锋艇,幸好水手及时发现才得以避开。当大家看清那个擦肩而过的东西竟然是一只大木筏时,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但是上游又有多只木筏接二连三地漂下来,丹尼斯举起望远镜来观察,看见木筏上似有人影晃动,又看不清楚,连忙询问担任带路职责的金翻译官:“难道日本人想从水上突围吗?不过也不大像啊,因为没有动力的木筏随时可能被江水打翻,或者被漩涡卷到江底下去。”
金翻译官说:“我倒想起来了,牟田口总司令官下令决战前把伤员全部处置掉,绝不能让他们落到盟军手里当俘虏。但是城防司令官水上勉将军不忍杀死部下,就向医院方面询问,如果把伤员用木筏漂流到下游的八莫,这样做至少还能保存部分幸存者吧?就算淹死也等于水葬。看来木筏上应该就是伤员了。”
丹尼斯看着上游还在漂下来木筏,怀疑地说:“城里有多少伤员?”
金翻译官答:“恐怕有八九千人吧。”
为了弄清木筏上的秘密,丹尼斯决定冒险打开探照灯,同时大家机关枪、冲锋枪做好准备,一旦情况有异立刻将其击沉。当一道雪亮的光柱撕开厚重的夜幕时,父亲看清竹筏上果然满载奄奄一息的日本伤兵,他们或躺或坐,个个紧闭眼睛,死气沉沉,任凭江水把他们带向未可知的远方。有人请示:“要不要开枪?”
丹尼斯回答:“No!”
探照灯熄灭了,日本伤兵消失在黑暗中,但是父亲心中的震动依然没有消失。这就是侵略者的下场,他们正在遭受的惩罚罪有应得。可是另一个声音说,侵略者也是人,何况还是数量众多的伤兵。他听见呀呀呜嘟哝一句:“可怜!”立刻招来众人怒斥,吓得他一缩脖子再也不敢言语了。
冲锋艇悄悄抵达上游,水兵掉转船头关掉发动机,父亲听见丹尼斯在黑暗中布置任务:既然敌人正在漂流伤员,江岸边和码头上必定十分混乱,小分队要抓紧机会登岸,由金翻译官带路直插火车站。大家要准备应付敌人盘查,如果有人掉队,那么他追赶队伍的集合地点只有一个,那就是敌人司令部。
果然不出丹尼斯所料,江岸边一片混乱景象,漂流伤员的木筏不够用,所以许多伤员直接被推入激流中卷走了。也有人不愿活受罪,自己滚进江水中做个了断。但是更多从各个阵地上运来的伤员挤在岸边,他们或等待被抬上木筏,或等待命令就地“玉碎”。
在这幕乱糟糟的失败背景下,这支化装成日军的小分队长驱直入直奔火车站而去,黑夜里来来往往的敌人没有对这支小队伍产生怀疑。只是有一次父亲被一个鬼子拉住索要火柴,父亲担心背上的电台被他看出破绽来,自己又不会日本话,情急之中把匕首攥在手中。幸好金翻译官奔来大声呵斥那个鬼子兵,那人才乖乖地放手走开了。金翻译官讨好地说:“老总你跟着我吧,有什么我好应付他们。”
父亲指着背上的电台说:“要是鬼子查问这个怎么说?”
金翻译官说:“我就告诉他们,这是总司令部空投的电台。密支那守军很杂,缅甸各处战场抽调的队伍都有,彼此根本搞不清楚番号。”
父亲忽然觉得这个“二鬼子”或者说汉奸其实并不那么坏,至少还没有丧尽天良。他想起重庆大轰炸之夜那个替敌机打信号弹的东北青年,日本人抓了他的家人做人质,他能不替日本人干事吗?亡国奴身不由己啊。
这样一想,心里便不再那么恨金翻译官了。
4
进入火车站阵地,敌人盘查明显严起来,幸好金翻译官知道口令,并且许多鬼子都认识这个司令部的少佐翻译官。父亲听见他们像老熟人一样开玩笑,彼此亲热地打哈哈,心想熟人好蒙混过关,堡垒容易从内部攻破,放在哪里都是真理啊。
敌军司令部躲在车站坚固的地下室里,敌人不仅在站台前堆起沙袋工事,架着轻重机关枪,还有一队荷枪实弹的鬼子兵担任警戒。一个值班少尉走上前来,他用手电筒照了照,认出金翻译官,竟然关心地询问他:“这几天你上哪里去了?还以为你去见地王爷(阎王)了呢。”
金翻译官故意哈哈一笑说:“我倒是去摸了摸地王老爷的鼻子,可是又回来了,他老人家叫我传话说,让你快去见他。”
鬼子军官更乐了,笑得脖子一抽一抽的,口水都流出来了。丹尼斯有些沉不住气,眼看他纠缠不休,就埋着头带领队伍往里闯。这下子倒被鬼子军官看出破绽来,他瞪着眼吸着冷气叫道:“啊啊,美国人……”
闷墩闪电般蹿上前,刺刀就着脖子一抹,那颗脑袋几乎掉下地来。
十几支冲锋枪顿时爆响起来,打得日本兵个个东倒西歪。但是突击队毕竟过早暴露,遭到卫兵开枪还击,丹尼斯朝地下室扔进一颗手雷,随着一声闷响,里面好像起了大雾一样浓烟滚滚,突击队员边扫射边冲进去。父亲正要向前冲去,一扭头却看见金翻译官像只兔子一样撒腿就逃,他喊了一声“你回来”,但是没用,那人反而逃得更快了。他抬手开了一枪,不知什么原因,他原本完全可以一枪打爆汉奸脑袋,打得像西瓜瓤一样四分五裂,但是他心中似乎有个声音悄悄说,放过……他吧。稍一犹豫,子弹便从那人头顶擦过,于是他眼睁睁看着那个蹦蹦跳跳的影子消失在黑暗中不见了。
战斗持续数分钟,地下室的敌人就被勇猛的突击队消灭多半,但是这些法西斯军官毕竟训练有素,抵抗极为顽强。东北人老林冲在父亲前面,他用冲锋枪与战友交替掩护,不料里面扔出一颗手榴弹,老林的身体飞起来当场阵亡。父亲见状怒不可遏,他朝隐藏的敌人狠狠打出一梭子子弹,闷墩、虎头和胡君也把冲锋枪打得跟泼水似的,不给敌人喘息之机,里面才渐渐没了声气。
冲到最里一间屋子,父亲踹开门,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日本老头身穿和服歪倒在血泊里,手握一把刺进肚子的武士长刀,他已经赶在盟军士兵冲进来之前切腹自杀了。队员们缴获了许多来不及销毁的机密文件,还有日本守备部队的军旗、关防大印和密码本,可以确认这个自杀者就是敌人的城防司令官。父亲看见死人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和谦卑,好像在对占领者说对不起。
地下室战斗眼看就要结束,父亲取下电台准备发报,这时指挥官丹尼斯又犯下一个经验不足的错误,他竟然没有下令逐个检查敌人尸体。一个装死的敌人大佐军官躲在桌子下面开冷枪,美国人狠狠推了父亲一把,他高大的身体好像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下一踉跄就跌倒了,一股殷红的鲜血从胸口汩汩地流出来。等到大家击毙那个阴险的敌人,丹尼斯显然已经不行了,他怔怔地望着父亲,口中艰难地吐出几个词来:“快……报告……占领……”
父亲眼泪滚下来,他告诉队长:“我马上发报,你要坚持住,援军就要到了。”
丹尼斯垂死的脸庞升起一道神圣的光环来,父亲惊讶地看到,这种仁慈和痛苦的表情使得丹尼斯看上去很像那个钉在十字架上受难的西方老人。他说:“我儿子……今天要……出生……”
头一歪,就断气了。
父亲悲痛地想,丹尼斯是个多好的人啊。只怪自己从前不了解他,错怪了他,他为自己挡住了子弹,这是一颗多么善良和高贵的心灵啊。现在罗霞姐姐没有了丈夫,那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也没有了父亲,将来他该怎样对她们讲呢?
外面有人大喊敌人冲进来啦,枪声再次猛烈地响起,父亲顾不得擦干眼泪,连忙打开电台向总部报告,已经摧毁敌人司令部,请求火速增援。
敌人潮水般涌来,他们被堵在地下室里,只能借助墙角、桌椅和障碍物顽强抵抗,敌人一露头立刻就被打倒在门口。敌人攻不进来,开始往里面扔手榴弹,在接二连三的爆炸火光中,父亲看见屋子里的东西好像失重一样飘浮起来,如果地球没有引力,海水都会像空气一样到处乱窜,这是物理老师讲过的简单原理。父亲看见闷墩像只螃蟹那样爬过来,对着自己耳朵嚷嚷:“快退到里面那间屋子去!快快……”
他连忙跟着闷墩爬进里面那间屋子,很快又飘进来一团黑影,这才看见是呀呀呜,呀呀鸣身后还拖着个伤员,原来竟是胡君。他连忙问,怎么啦?呀呀呜回答胡君受伤了。父亲一惊,脑袋也清醒了,再看胡君,他伤在腿上,流了不少血。父亲连忙撕开衬衣替他做了包扎。胡君咬着牙嘶嘶地说不要紧,能挺住。
现在突击队员已经没有退路,他们就像被人装进笼子里的沙丁鱼,当然敌人想要攻进来也不那么容易,除非他们打光最后一颗子弹。父亲动手砸毁电台,把密码本吞进肚子,当他做完这一切竟然十分从容,再没有心跳和惋惜的感觉。那三个人一齐朝他竖起大拇指,战友的心从来没有靠得这样近,这样生死相依。
5
敌人攻不进来,就在外面咿里哇啦地放火,扔进许多燃烧的草捆和火把。因为地下室里不通风,火焰烧不起来,一股股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睛。他们连忙脱下衣服撒上尿,然后严严实实地捂在口鼻上,父亲脑海里出现在机场学习使用火焰喷射器那一幕,他庆幸敌人装备不够先进,还没有火焰喷射器,否则上千度高温将令他们这伙特种兵死无葬身之地。
敌人眼见对手炸不死,烧不死,不知从哪里弄来几枚毒气弹扔进来。他们连忙把房门堵住,然后在紧贴墙角的泥地上挖个小坑把脸埋进去,但是他们始终把枪口对准小门,只要有人闯进来就会遭到猛烈无情的射击。但是敌人并没有破门而入,说明他们也忌惮毒气弹的威力,于是那个狞恶的死神就在门外久久地徘徊起来。
四周渐渐变得安静下来,父亲觉得好像躺在坟墓里一样。闷墩小声说:“小哥子,看看表几点了?”
父亲回答:“不看吧,看了也没用。”
四个人数数子弹,结果每人还不到十发。他听见闷墩低低地说:“我还有两颗手雷呢。”
呀呀呜说:“我剩一颗。”
胡君说:“我一颗也不剩了。”
父亲摸摸自己腰间,也剩两颗,就递给胡君一颗。闷墩安慰大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