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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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豪点点头,父亲心中感到一丝安慰。他能想象出小石头缠着父亲,两人从此相依为命父子情深的样子。他朝志豪咧咧嘴,觉得嘴唇很疼,伸手一摸,发现嘴唇上尽是燎泡裂口,而且渗出了血。
汽车开出老远,他从后视镜看见志豪还在路边朝他张望,志豪没有戴军帽,头发被风刮得飞张起来,像个倒立的惊叹号。
4
随着隆隆炮声向缅甸中部推移,国内军队逐渐撤离边境回国,驻印军队则驻扎在国门等候命令。联勤大队驻扎在瑞丽江边一个地名叫作“南坎”的缅甸小镇上,与一江之隔的瑞丽县城遥遥相望。
此时已经临近中国的传统节日春节,老庾派人向驻地寨子买了米酒,宰杀一头山猪、一头黄牛,犒劳官兵好好过个平安年。不料大年三十战事再起,有情报说日本人不甘心失败,重新集结重兵包括坦克向中缅边境扑来。一时间空气紧张起来,联勤大队接到命令连夜派一辆卡车向前线运送急需的作战物资,大家眼看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就要端上桌,心里都不想跑这趟苦差,眼睛都躲闪起来。父亲见状就对副队长马面鬼说:“让我去吧,反正这一带我跑过多次,路熟。
闷墩见父亲要去,也自告奋勇陪父亲去,马面鬼就同意了。父亲奇怪怎么没见到老庾的影子,他向队长竹楼那边瞟了瞟,门虚掩着,里面飘出女人吃吃的笑声。父亲想,这个老庾,倒是个做官的料,先把做官的享受都学会了。
两人开了一辆美制GMC十轮大卡车,连夜赶到军械仓库装载物资。父亲看见那是一车压缩干粮和十几具火焰喷射器,心想前线很可能断粮了,也许还遭遇敌人的坚固堡垒,于是开动汽车往前线出发了。
这天夜晚没有云彩,江边起了轻纱般的薄雾,尽管树梢上挑着一弯朦胧的月牙儿,但是月光很羞涩,总也照不到地面上来。汽车亮着大灯,沿着江边公路颠颠簸簸地行驶,蜿蜒的江水和路边的傣家竹楼在车灯中忽明忽暗,变化出种种诡异的图案来,给人感觉不是在公路上行驶,而是在幻境中穿行一般。
离开瑞丽江就向南驶上通往腊戍的山区公路,半夜里他们来到一座水流湍急的溪谷边。溪流并不宽阔,但是架在河上的铁桥被炸断了,路基下面还躺着几辆烧毁的汽车。一队中国工兵正在赶架临时浮桥,父亲询问架桥的军官,那人下巴上有撮黑毛,说话时黑毛一动一动的。黑毛军官说,昨天有股敌人摸来炸毁了铁桥,还偷袭了运送军火的车队。父亲明白,这是日本特种兵的渗透战术。
父亲看见工兵正在费力地固定钢缆,他们一次次试图把钢缆送过河去,都因为水流湍急而告失败。父亲见过美国工兵团架设浮桥,他们使用一种抛绳枪先把绳索抛射到河对岸,再通过绳上的滑轮把钢缆一根根输送过去,这样很快就架好一座临时浮桥。但是中国工兵没有抛绳枪,所以只能很原始地用人背着钢缆过河,不幸的是天黑水急,背钢缆的人一次次被河水冲倒,架桥工作停滞不前。
父亲焦急地看看手表,指针指向午夜十二点钟。他望望头顶,大山里漆黑一团,心想国内的人们大概都在守岁吧。怏怏地回到驾驶室,两人都睡不着,干脆抽着烟说话。父亲吐出一口烟来问闷墩:“想么子?想那个重庆女娃子么?”
闷墩老老实实地承认道:“妈的,这些天特别想得厉害,也许因为小鬼子就要完蛋了吧。”
父亲不由得深深地叹口气。是啊,报纸上天天都是胜利消息,形势一片大好,就像一夜间桔树枝头忽然缀满嫩黄的新芽一样,连人的心都渴望发芽了。他忽然对军旅生活感到一种深深的厌倦,就像当年对投笔从戎有种紧迫感一样,不同的是激情来自理想,倦怠来自心灵。“倦鸟归巢”,他忽然想到这个成语。他的“巢”当然不在军队,而在他心向往之的家乡和大学课堂。
父亲又吸了一口烟问闷墩:“回去想做么子?”
闷墩闷声闷气地回答:“头件事就是赶快娶喜妹儿,当然还得看看人家是不是还没有嫁人。再就是找一份工作养家糊口。”
父亲说:“你不想念书么?要是你愿意,我让爹爹给你出学费。”
闷墩摇头道:“念书?算了吧,你是念书的料,以后到国外留学,做大事。我么,能熬成我师父那样,凭手艺吃饭就不错了。”
父亲有些失落,说:“你还年轻,当真不想念书?”
闷墩道:“人各有志嘛。如果我去念书,还不如拿了那笔钱去做生意。”
父亲第一次听朋友嘴里说出“做生意”三个字来,让他很是吃惊。接着闷墩把头凑过来说:“你猜猜,我心目中最崇拜的英雄是谁?”
父亲一连猜了几个,史迪威将军,孙立人军长,但是闷墩都摇头。只见他笑道:“嘿嘿,猜不到吧?告诉你,就是你父亲。湖北棉纱大王张松樵。”
父亲惊讶不已,他觉得闷墩的心思如同两层楼,下面一层是敞开的,上面一层却装着许多从不轻易示人的秘密。也许临近胜利快要回家了,闷墩对朋友敞开心扉侃侃而谈:“在汉阳老家,人人都知道你父亲的故事,他小时候那么穷,在汉口流浪讨饭,替人当伙计做学徒,直到创建裕华纱厂,成为远近闻名的棉纱大王。他念过么子书?只上了两年慈善堂义学,所以我梦想像你父亲那样攒一大笔钱,做个人人尊敬的大老板。”
父亲简直要对他的朋友刮目相看了,这个平时不声不响的闷墩,竟然揣着如此远大的人生目标。虽然今后能否实现另当别论,父亲还是为朋友的志向感到由衷的高兴。但是父亲想到另一个问题,他说:“我爹爹娶了三房太太,你要是有钱了也娶几房太太吗?”
闷墩摇头道:“胡说。我这辈子只娶喜妹儿一个。”
他小心地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原来是只精美的银手镯。他喜滋滋地说:“这是我花了半年积蓄买的呢。”
父亲知道闷墩平时极节俭,舍不得乱花一分钱,可见这份礼物的贵重。闷墩小心地收起银镯子,说:“小哥子,有件事你能答应我么?”
父亲道:“你说说看,到底什么事?”
闷墩期待地说:“等我举办婚事,你来做我的牵手郎好么?”
“牵手郎”是四川民间婚礼上的重要嘉宾,一般都由新郎一方有身份地位的人担任。父亲觉得闷墩脑袋太过陈旧,都什么时代了,还这么看重老规矩!他哼了一声说:“打完仗我要去念大学,没准儿还要去国外留学呢。”
闷墩脸上掠过一阵失望的神情,头也低下来,不过他很通情达理,毕竟念书是大事,不比结婚只是人生的过程。后来两人把话题扯到天南地北海阔天空,除夕夜就在两个年轻人的无尽期盼中匆匆过去了。
东方呈现鱼肚白色,一九四五年春节到来了,一个工兵水淋淋地奔过来说,临时浮桥已经架好了,他们这才发动汽车,小心翼翼地开过桥去。黑毛军官蹲在对岸的桥头上,边啃干粮边盯着起伏不定的浮桥,等汽车开过后才站起来长长舒出一口气。
“好啦老弟们,各人保重吧。”军官同他们打招呼说,“听说前面小鬼子的花样不少,还有坦克专搞破坏偷袭呢。”
父亲愉快地朝他敬个举手礼,从驾驶室将一盒外国香烟扔给他说:“谢谢长官,新年好!我们本来就是专干这行的,知道怎么对付他们。”
5
汽车摇来晃去,公路上尽是坑坑洼洼的弹坑,闷墩见父亲有些瞌睡的样子,就让他到后面车厢上睡一会儿。父亲先是不肯,两人争执起来,最后还是父亲让步了,闷墩接过方向盘来开车。父亲打个大大的哈欠,拍拍闷墩肩膀说:“有你这个哥子真好。”
闷墩笑笑,也不吭声,只管专心开车。父亲就从驾驶室爬上摇摇晃晃的车厢,钻进睡袋里倒头就睡着了。
他睡得很深,就像鱼儿哧溜一下子游进温暖的大海。海水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黑暗温柔地托举着他,涌动的洋流就像母亲的手臂轻轻拍打着儿子的身体,他在梦里不知不觉中张开快乐的翅膀,像天使一样飞向光明的远方……
忽然天空响起一声炸雷,一把铁锤迎头砸下来,海水不见了,五彩的梦想四处逃逸,他的头也被锤子砸得嗡嗡响。当他睁开眼睛,这才发现汽车已经歪倒在路边水沟里,他的头撞在车厢板上,幸好戴着军帽,疼得他倒吸冷气。
炸雷再次响起来,这回他听清了,是重机枪的扫射声。机枪子弹像一条又粗又长的鞭子狠狠抽打空气,“哒哒哒——”弹丸穿透车厢,将那些碎木屑溅了他一头一脸。随同木屑溅人父亲大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敌人偷袭!他像鹞子一样灵巧地翻身滚下车,然后趴在水沟里,探出头来悄悄向外面观察。
他看清前方树丛中有一辆日本人的“哈勾九五式”轻型坦克正在猛烈射击,这种被中国官兵嘲弄为“哈狗屎”的日本坦克战斗全重仅有七吨,速度慢、装甲薄,早已成为平射炮和火箭筒的活靶子。现在这辆日本小坦克却躲在暗处卑鄙地伏击了父亲的汽车,就像那些专干放冷枪勾当的杀人狂,躲在树丛中朝过往汽车开枪、开炮。父亲猛然想起驾驶室里的闷墩,心脏不由得紧缩起来,他喊了两声未见回答,便不顾危险爬出水沟,迅速钻进驾驶室里。
闷墩身体歪倒在座位上,一大摊鲜血已经将驾驶室染红,父亲试了试他的鼻子,似乎还有一丝热气,不及多想就把他拖下车,背到一块安全的岩石后面。闷墩眼睛紧闭着,胸口呼哧呼哧冒血泡,父亲鼻子一酸,觉得有一头老鹰飞来叼走了自己柔软的心脏,然后把一颗冷冰冰的石头放进胸膛里。兄弟,你歇着,我去替你报了仇就回来。父亲放下受伤的朋友站起身来,他要用这块比铁还坚硬的石头去砸碎敌人的脑袋。
敌人坦克又在开火,闷雷般的机枪炸开沉闷的空气,父亲看见那辆卑鄙的日本坦克已经转向另外的目标射击,公路上又一辆过路的盟军汽车被打中了,车上的人像影子一样四处逃散。他趁机钻进驾驶室,方向盘上溅满血迹,空气中到处残留着朋友的生命气息,让父亲感觉闷墩还在身边。点火钥匙依然插在钥匙孔里,他用手一拧,马达竟然没有坏,熟悉的发动机轻轻歌唱起来。父亲眼睛紧盯着那辆疯狗一样的敌人坦克,它已经得意扬扬地爬出灌木丛,占据了公路弯道一处“S”形缓坡,准备向更多的过往车辆开火。父亲将汽车倒出水沟,狠狠地挂上前进挡,美制CMC十轮大卡车无论体积还是重量都超过敌人坦克,现在他浑身每个毛孑L都被复仇的怒火燃烧着,驾驶这辆伤痕累累的庞然大物去跟敌人算账。
日本人肯定没有见过不怕坦克的汽车,更想不到会有人驾驶一辆弹痕累累的汽车来同他们拼命,等他们发现情况不妙时汽车已经风驰电掣地冲下山坡来。此时无论调转枪口还是逃跑都已经晚了,这回轮到日本人发抖了,因为他们听见死神在得意地狂笑。
“轰隆”一声,火星撞上地球!
父亲的身体被重重地抛起来,思维一下子变成碎片,耳朵里面尽是嗡嗡的金属回声。当他好容易把思维碎片重新聚拢来,睁开眼睛四处打量,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死,汽车也没有爆炸起火。他从玻璃碎片里看见自己满脸是血,身体居然还能动弹,就赶紧从严重变形的驾驶室里爬出来。
他站在地上,摇摇晃晃地扶住一棵小树站稳脚跟,四处打量却找不到那辆万恶的日本坦克的影子,好像它从地球上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