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第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年的“自由”,更不可能和他把盏言欢。志豪情绪低落,只拉了父亲在路边的小酒馆喝闷酒。父亲忍不住责怪他:“你怎么一点也不关心表姐啊?”
志豪道:“我怎么能不关心她呢?我发过誓,会光明正大地娶她,为她操办一场配得起她的体面婚礼。可是眼下我是个军人,随时出征上战场,怎么去跟我心爱的人结婚呢?”
父亲有些同情志豪,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啊。但是像父亲这般年纪的少年,对军队和武器的兴趣远远大过那些纠缠不清的儿女情长,他摆弄着志豪的手枪,说比士安那支大些,也沉许多。提到士安,志豪说,在他们这批军校生中,只有士安被授予上尉军衔,连戴安澜师长都很器重他,将来一定是个前途无量的优秀军官。父亲听了特别激动,表哥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愈发高大起来。
第二天车队重新上路,志豪扛来一只沉甸甸的木箱,叮嘱父亲回去交给如兰,是一箱罐装美国克宁奶粉。父亲知道,在物资紧缺的重庆,这东西简直比人参宝贝还要稀罕。父亲问他哪里搞来的?志豪说因为军务常常要去仰光出差,从英国商人那里搞来的。父亲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记得你父母不是都参加南洋机工团回国抗战吗?你见过他们了吗?”
志豪脸上掠过一片阴影,过一会儿才低声道:“他们原先在广西开车,去年遭遇敌机轰炸,车毁人亡。”
父亲找不到合适的话安慰,只是拉了拉志豪的手。车开出老远,父亲看见志豪还在路上朝他们张望,于是又把身子探出车窗挥手告别。他已经喜欢上了这位未来的表姐夫,举双手赞成他与表姐的婚事。他有意无意地把志豪的情况告诉爹爹,当听完志豪父母就是爱国的南洋机工团华侨,已经双双被炸遇难之后,老爷子半晌没有出声,眼睛分明被一层雾气蒙上了。
汽车正在费力爬坡,发动机“呜呜”地吼叫着,山道上烟尘滚滚。等汽车艰难地爬上山头,徐队长停下车来,大声吩咐司机们检查刹车准备下山的时候,父亲听见老爷子用湖北话说:“告诉那个浑小子,快给我回重庆来结婚,婚礼不用他管,将来孩子的费用也不用他操心。”
父亲松了一口气,开心地笑了。
第四章江水依旧,涛声依旧
1
红十字医院那边传来消息,如兰要生了。姆妈赶忙带了用人家成和保姆苏大嫂匆匆赶了去。早饭只剩父亲和老爷子俩人。老爷子边吃边收听中央社的时事广播,他眼力不大好,读报纸比较困难。
“日本人又开始大规模进攻了!你听听,河南、浙江、福建、广东、广西都在打,加上年初国共摩擦的。皖南事变’,这战争怎么一点也看不到头啊。”时事广播告一段落,音乐响起来,老爷子放下碗筷,站起身重新调台。这台走私的苏联真空电子管收音机是老爷子的宝贝,它的短波频道能收听到来自东京和纽约的广播。—个满口高粱茬子味儿的东北男人的声音忽然闯进屋子来。他正在振振有词地替人民说话,谴责重庆政府如何欺骗西南各省民众替他们卖命。老爷子皱起眉头说:“中国的事情,坏就坏在这帮汉奸身上。”父亲听出这是伪满洲电台。他忽然想起那个跳江的东北青年,低声说:“没准儿这人也是被日本人逼迫的呢。”
老爷子惊奇地看了看川子,没有说话。调频旋钮不断转动,收音机里传出一个温婉动听的女子的声音。女子讲的是一口夹生的华语,调子却还是日本式的。广播内容是战地记者发回消息,昨日下午战无不胜的大日本皇军某某师团已经攻占中国河南某城市,支那守军放下武器出城投降,占领军受到当地民众热烈欢迎云云。父子俩都没有说话。
短暂的音乐之后,东洋女子提高音量,亢奋地报告说,德军千机大规模轰舴伦敦,英伦三岛已经陷入弹尽粮绝的困境,英国首相丘吉尔极有可能宣布投降。一股寒气从父子俩脚下升起来,如果英国人顶不住了,往后工厂需要的机器上哪里去订购呢?东洋女子像唱歌一样发出警告说:大日本皇军也将更大规模地轰炸重庆,支那人民不要再为残暴的重庆政府卖命了,只有赶快向大日本皇军和南京汪主席投诚,才能避免灭亡的命运。
老爷子转动旋钮,找到陕国人的“亚洲之声”电台,华语播音员也是个女的,正在猛烈抨击苏德签订互不侵犯友好条约,去。丝毫没有提及德国千机轰炸伦敦和丘吉尔投降的事情,父子俩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早间新闻结束,张松樵走到一幅国内地图前,地图上已经密密麻麻地标满记号。这是老爷子自制的战争态势图,蓝圈代表日本占领,红色区域表示中国军队防线。老爷子很不情愿地找到河南那座小县城,用蓝笔圈上。地图上的蓝色侵略者越发像一头气势汹汹的巨兽,血盆大口无情地吞食中国越缩越小的版图。
“儿子,中原是咱们的老家,你的曾祖母就是清朝咸丰年间从南阳逃难到湖北的。”老爷子伤感地说。
父亲赶紧把剩下的面条稀里呼噜倒进嘴里,愣头愣脑地说:“爹,你放心,第二百师还没有参战呢。”
老爷子生气地训斥:“你小孩子知道么子?光一个二百师顶么子用?儿(日)本人有飞机,有大兵船,还有能让飞机起飞的那个么子母舰,咱们中国有么子?我看一百个二百师也不顶用!”
父亲抬杠:“二百师从来没有打过败仗。”
“没有打过败仗不等于不打败仗!照你说,二百师这么厉害,现在前线那么吃紧,为么子不把他们派上去?”
父亲眨眨眼,回答不上来。其实他心里也在犯嘀咕,表哥和志豪他们躲在后方干什么?为什么还不上前线杀敌,像昆仑关大捷那样把敌人打垮呢?但是嘴上还是不服气,反问道:“你说该么子办吧?”
老爷子悲观地摇摇头说:“这个问题应该去问黄山官邸那个人。虽说中国人多,也不怕焦土抗战,但是牺牲不能换来胜利又有么子用呢?如果日本人打到重庆来,我就只好放一把火,把我这把老骨头跟工厂一起烧掉。”
在这个家里,谁不知道工厂就是老爷子的命根子?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张松樵历尽千难万险才赶在日本人进城前把工厂搬出武汉,迁往重庆途中多次遭遇轰炸,船只炸沉三分之二,才总算有了裕华纱厂的浴火重生。可是如果日本人真的打到重庆,他们还往哪里搬呢?两个人正发呆,用人家成奔进来,气喘吁吁地向主人报告:“如兰小姐生了……是个男伢,五斤六两重,母子平安。”
喜讯冲淡了屋子里的悲观气氛,张松樵吩咐说:“快去告诉韩总管,马上汇一笔路费给林志豪——叫他立马赶回来办喜事!”
2
婴儿转眼间就满了百日,可如兰的新郎官林志豪还是不见踪影。
孩子出奇的可爱,饱满的脸蛋上嵌着漆黑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新生的世界,嘴里咿咿呀呀唱着歌。如兰给他乳名取为石头,大名她坚持要等石头父亲回来再取。
倒春寒一过,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眼看石头就要满半岁,那位二百师的中尉军官还是没有消息。西南诸省原本通讯落后,加上敌机轰炸破坏,一封民用电报在路上走几个月也并不新鲜,何况他们压根儿不知道志豪是否收到了电报。如兰一天天消瘦下去,让柳韵贤看得心疼,她对如兰说:“孩子,别着急,听我的,做父亲的回不回来都一样,石头的半周岁酒会照办。人活在世上不能委屈自己,更不能委屈孩子。”
而对于满月酒,张松樵另有考虑。不几天,一纸告示张贴在工厂门口:为隆重纪念工厂内迁开工两周年,厂方决定举办盛大庆典活动,并请来川西三合会梨园班子唱戏助兴。所有员工放假半天,每人加餐一份,发红包一个。这个办法一举两得,一来消除抗战时期举办私人酒会奢侈消费的不良影响,二来又可增进劳资团结。
到了这天太阳落山时,工厂的生活区已经变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父亲放学时,大幕已经拉开,台上管弦高奏、锣鼓齐鸣。一个花脸打着跟头翻滚出来,又是老一套折子戏《四郎探母》,父亲知道节目单一定是姆妈点的。《四郎探母》是柳韵贤百看不厌的戏,他却一点儿也看不出那个窝窝囊囊做了敌国俘虏的杨四郎有什么好看的。按说作为大元帅杨老令公的儿子和朝廷先锋,四郎被俘后应该保持气节自杀成仁,可是这家伙倒被敌国招了驸马,真是恬不知耻!
父亲看了一会儿戏,觉得无趣,正想挤出去找闷墩、老庾玩,忽然肩膀被人撞了一下。开始以为人群拥挤,不料又被拍了一下,连忙回过头寻找,才看见一张风尘仆仆的黑脸,顶着一只几乎辨不出颜色的军帽,帽檐下一对眼睛闪着亮光。一张嘴咧到耳根上。
是林志豪!
父亲快乐地跳起来,使劲捶打对方肩膀,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林志豪浑身散发出来的汗臭味简直赛过黄鼠狼,他说自己好不容易分到一个回川公务的机会,军车开到綦江,他赶了一天一夜山路才走到重庆。父亲要拉他去前排见父母和表姐,志豪不肯,要他悄悄去把如兰和孩子领到后面相见。正拉扯着,志豪忽然松开手,好像被一道看不见的电流击中了。父亲一回头,看见表姐正像一尊瓷像一样愣愣地立在他们身后,怀里抱着小石头。
“如兰!”志豪话音刚落,如兰身体晃了晃,眼看就要跌坐在地上,慌得志豪连忙揽住她和孩子。一家三口就这样被一锅浓得化也化不开的胶水粘在一起了。父亲鼻子一酸,转过脸走到一边去。好让这家人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战争年代,什么样的生死大戏没有上演?什么样的悲欢离合不会发生?舞台上依然还在唱戏,唱的是八百年前的爱恨情仇,扮演四郎的小生唱得千回百转、死去活来,台下观众们跟着唏嘘抹泪,而在戏场边上的黑暗中,一出现实版的悲情戏剧也在悄悄上演。
眼看《四郎探母》就要唱完,父亲走过去对他们说:“要不要我去告诉姆妈一声?”
如兰抹一抹脸上的泪痕,难得地露出笑脸,但态度坚决地阻止父亲:“不用惊动大家,只要他回来我就满足了,办不办仪式都无所谓。等戏散场后你再告诉姨妈吧,就说我们一家人要单独在一起,不要替我们操心。”
志豪拍拍父亲的肩膀,表示就按如兰说的做。父亲瞅着他皮带上的手枪,恋恋不舍地问:“你回来住几天?”
志豪说:“哪来几天?明天就要返回,军令如山啊。”说着,满眼歉疚地看着如兰。
父亲回到家里,大家都已经先到了,保姆苏大嫂散场后没有找到小姐和孩子,正急得团团转。父亲赶紧把志豪如何连夜赶回来,一家人如何重逢团聚,如兰要他转告的话都讲了。不想,柳韵贤大怒:“都到跟前儿了都不来见我,以后我再也不管她的事了,她爱上哪上哪,讨饭也不关我的事……只是苦了那个孩子,谁知道会受什么罪呢?”说着说着就抹起眼泪来。
张松樵知道妻子刀子嘴豆腐心,连忙打圆场说:“好了好了,只要志豪回来就好。年轻人忙着团圆,你吃的么子醋啊?依我看,赶紧给他们补办一下,就咱们这些亲戚来凑一凑,也就对得起他们父母的在天之灵了。你放心,他们不会抱着孩子走的,哪有军官背着孩子上战场的道理?”
骂归骂,一家人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志豪回来就意味着如兰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次日天不亮柳韵贤就张罗起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