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江山 作者:三戒大师(完结)-第2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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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在雍熙北伐期间,太宗关于曹彬的言论么?”
赵宗绩摇摇头,这世上能有几人,有陈恪那样的记忆力?
“实录上说,当曹彬在战争之初突飞猛进时,太宗便‘讶其太速’;曹彬粮尽退却时,太宗又惊愕‘岂有敌人在前,而退军以援粮运乎?’而等到曹彬再进时,他又下令说‘千万别再急进。要和米信合军’……”陈恪缓缓道:“有印象么?”
“嗯。”赵宗绩点下头。
“你怎么看这一段?”
“太宗英明过人,洞察一切先机,所有的失败因素,他都算到了。只是曹某人没有遵旨,最后才导致失败的。”赵宗绩背书似的道:“师傅们就是这么教的。”
“除此之外呢?”
“……”赵宗绩想一想道:“应该有人将曹彬们的举动。总是第一时间报告到官家那里!”顿一下道:“你是说,监军吧?”
“对。只有监军,才有资格掌握第一手的军情。并用最快的方式,呈报到皇帝那里。皇帝则通过一个个监军,随时都在监视着他的将军们。”陈恪沉声道:“而监军手里的权力,是与皇帝对他的将军的信任程度。成反比的!”
“……”响鼓不用重锤,和聪明人说话就这点好处。赵宗绩已经明白陈恪的意思了。因为太宗皇帝对将军们的不信任,助长了监军们的气焰。这些严重缺乏经验的家伙,都是太宗皇帝登极后,才提拔起来的潜邸旧人。他们仗着是皇帝心腹,威凌将帅,成了实际的发号施令者!
杨老令公的遭遇,就是最好的例子。在那场悲剧中,真正掌握权力的是监军王侁,而作为主帅和副帅的杨业、潘美,却只能任由他摆布……
而且,杨业的悲剧并非个例。事实上,之前就有好几起这样的事件,其中大宋排前五名的功勋武将郭进,直接被逼得自尽,这就是敢对抗监军的下场!
所以杨业很清楚,如果自己抗命,等待他的结局将更加悲惨。那些更得皇帝信任的小人,有的是办法把他逼死。
而潘美也深知这点,他不得不屈从于王侁,不然郭进就是他的下场……
所以秋后算账时,潘美只是降级,而王侁却被发配充军。可见朝廷很清楚,是谁的主要责任。只是因为比潘美来,王侁名气实在太小,所以身后的滚滚骂名,还是潘美来背。
明白了这一点,再去看曹彬离奇的待遇,一个结论便呼之欲出了——他是替某人背了黑锅!否则赵光义为何不追究他?反而给他最高的地位和荣誉,还把他的女儿,选为自己的儿媳。
很显然,这是在补偿他。补偿他丢掉的一世英名、补偿他背负的滚滚骂名……
那么太宗皇帝是在为谁还债?
无需猜测,只需对比一下,与曹彬并称‘大宋双璧’的潘美即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潘美的罪过都比曹彬小很多,但潘美从那之后一蹶不振,最后老死边关,晚景十分凄凉。
当然他是罪有应得——就算监军再凶猛,你才是主帅,发号施令的权力在你手里。为什么要听他指手划脚?所以一个‘怯懦自私、毫无担当’的罪名,他如何都跑不了。
所以至少在太宗心里,曹彬肯定是有罪无功的。这只有一种可能,便是曹彬的那位‘监军’太特殊!他就是皇帝本人……
也只有皇帝的命令,才必须无条件服从。也只有皇帝的黑锅,才值得这位大宋第一军人,付出一世英名……凡战必‘图阵形、规庙胜、尽授纪律、遥制便宜、主帅遵行、贵臣督视’,这是大宋朝祖宗家法。
是皇帝的瞎指挥,导致了北伐的失败,是监军的权力不受约束,害死了杨业。这就陈恪对赵宗绩的回答。
在这个把祖宗看得比天还重的国度,想要指责人家的祖宗,只有用这种方式,还得是很铁的关系,才能让对方听进去。
陈恪说这话,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他唯一的动机便是,如果赵宗绩将来真有那么一天,也许能改掉大宋朝的这两个恶习,给军官们多一点信任,把作战的指挥权还给他们。不然,这个大宋朝的军事,真的没救了……就算没有金国,也会有银国、铜国来覆灭它。
但是这些话,触及到了皇帝最敏感的权力范畴。任何试图为武将提高地位的举动,都会被视为图谋不轨。就算皇帝不追究,大臣们也会干掉他!
所以只能现在说,而且要讲究方法,得让赵宗绩自己去想明白……相信他在离皇位还很遥远的时候,还是比较容易接受的。只有这样,他将来才有可能去主动动一动,那王八蛋祖宗家法。
往后好几天,赵宗绩都很沉默。从小到大,他都被教育说,祖宗说的话是金科玉律,祖宗是永远不犯错的。但现在,他却认识到,祖宗也会犯错,祖宗的规定有时候也是放狗屁。这对他的心灵造成的冲击,实在太猛烈了。
陈恪也不劝他,因为这燕云十六州,是思考这类问题的最佳场所。如果在这里还想不通,不能把大宋的利益置于老赵家利益之上,那么只能说,此人并非自己所期盼的那个……
就这样,一路往北五百里,远远离开了燕云,来到了辽西地界,辽国中京大定府,便在眼前了。
中京城是辽国的首都,也是使团此行的落脚地,他们将在这里,等候辽国皇帝的召见。
抵达中京城下,赵宗绩和陈恪,勒马朱夏门前,观望这座辽国首都。不要说和大宋首都去比较了,那纯粹是自取其辱。即使跟城方三十六里,城墙高三丈,厚一丈五尺的幽州城比,这里都称得上城垣卑小、人烟不旺了。
当然,这跟城中大多数辽人和奴隶,四时追随他们皇帝的捺钵有关系。
不过当你看到,这样寒酸的一个国都,却能扼住汉人的喉咙近二百年时,心里自然生出强烈的不甘!
赵宗绩深深吸口气,幽幽道:“我今日终于相信,输给别人,皆是我们自己的原因了!”说完便打马入城。
在他身后,陈恪面露微笑,心说,我似乎没看错人……
“陈学士笑什么?”他的表情落在那耶律德容的眼里。
“我只是在想,上京城该是什么样子么?”陈恪优雅的一笑,也打马入城。
耶律德容半天没想明白,只好问张孝杰道:“他什么意思?”
“他在笑话咱们呢。”张孝杰阴着脸道:“从南京到中京,城垣越来越小,以此类推,上京城该小成什么样。”
第三零九章 辽主(上)
抵达中京后,辽国中京留守、楚王涅鲁古设宴款待宋使。
中京已经离开燕云数百里,此地风物人情,处处是浓重的胡味,再也找不到汉家的痕迹。
譬如这宴席,以文木器盛虏食。开席先上一盆驼糜……就是用骆驼肉煮成的肉粥,用木勺舀着吃。这是辽国传统大宴的开场食。
然后大盘大盘的上肉食。肉食丰富多样,有畜牧饲养的牛羊肉,也有畋猎捕获的各种飞禽走兽,但烹饪方法却只有两种,要么煮成稀烂的濡肉、要么腌成腊肉。然后切成正方形的肉块,放到大盘中端上来,客人自己用匕首割成小片、用手拿着食之。
不过照顾到宋使不善于用刀匕,所以他们桌边,都有衣鲜洁衣的契丹婢女,持帨巾,执刀匕,遍割诸肉,以啖汉使。
这一路上宋使除了食牛羊之肉酪,就是吃用羊奶煮的粥,就连陈恪、赵宗绩这样的年轻人,都已经见不得腥膻,实在是消受不得。
好在这中京怎么说都是辽国都城,还是有菜蔬供应的,只是辽人吃菜的方法太过生猛, 根本不加烹饪,也不沾酱,直接就着肉生吃……尼玛,这是吃菜还是吃草?宋朝人又无奈了。
且辽国人不仅生吃菜,还吃生肉。宴席中有一道菜,是用‘兔肝切生,以鹿舌酱伴食之’,赵宗绩尝了一口,差点没吐了。
但这比起这一日的压轴大菜。又算不得什么了。只见侍者牵上一匹骏马,先用烈酒灌之。然后于其腋间破之,竟生取血淋淋的马肝出来。立时切了献给宾客。
当时赵卞就吐了,他上次出使辽国,就知道辽人有吃生肉的习惯,但人家照顾宋使,给吃的都是熟食。这次也不知是抽得哪门子风,竟然现场活取马肝生啖。这对宋朝士大夫来说。是在太有冲击力了……
“快趁鲜吃啊,”头戴金冠的涅鲁古,皮笑肉不笑道:“这可是一匹上好的战马,在你们南朝卖几十万钱的。”
赵宗绩直皱眉头。心说,我要是吃了这玩意儿,岂不与禽兽无异?便坚决不动。
但对方毕竟是一番‘盛情’,总得给个合适的理由,才算说得过去。他便道:“多谢盛情,但我儒教弟子,须谨奉先师教诲,‘失饪不食’。”
按说这解释已经过得去了,但涅鲁古的脸还是拉下来:“太不给面子了吧?”
“我们自然想给王爷面子,可这样一来。就违背了圣人的教诲。身为使节,这不适当。”赵宗绩端起酒杯道:“在下自罚三杯,向王爷赔不是。”
“谁让你喝酒了?”涅鲁古冷哼一声,他是辽国皇太叔之子,身份高贵、颐指气使,根本不把赵宗绩这个南朝王子放在眼里:“你今天,不吃也得吃!不然我的面子往哪搁?”
“两国相交、以礼相待,自然都有体面。”赵宗绩淡淡道。言外之意,是你先不给面子在前。没有面子也是你自找的。
厅堂中的气氛顿时凝滞,陪坐的辽国臣子,纷纷怒目相向。
宋人这边也都板起来脸,他们怎么会看不出,这个辽国楚王,是在存心生事。
“王爷息怒,请容下官一言。”赵卞赶紧出声道:“宋辽天南地北,各自生活方式差异很大。两国睦邻友好,向来相敬如宾,相互照顾饮食习惯,多年来都是如此。”
“你算什么东西?”赵卞说得很在理了,涅鲁古却一脸不屑道:“也配让我尊敬?”
“请王爷慎言。”赵卞硬着头皮道:“两国使节相处时的一言一行,都会被记在《语录》上,呈两国皇帝御览。”
“是么?”涅鲁古却放声大笑道:“那你听好了,让人一字不落的记给南朝皇帝看。”顿一下,他一字一顿道:“我大辽必须要回自己的土地!”说完一幅衣袖,便中途离席。
回去下榻之处,气氛有些沉重。
“看来,你的判断完全正确,耶律重元父子,就是我们此行最大的障碍。”赵宗绩看着陈恪道:“你信不信,他肯定恶人先告状,到辽主那里控诉我们傲慢无礼。给我们此行蒙上一层阴影。”
“我信。”陈恪点点头,情况确实比较棘手。有耶律重元父子在,相信此行面见辽主,肯定愉快不到哪儿去。
“只能盼着,辽主耶律洪基,会不那么糊涂。”赵卞的情绪有些低落,今天的宴席不欢而散,今日的出使报告实在没法写。
“可惜,那辽主的确是个糊涂蛋。”陈恪摇摇头道:“所以做最坏的打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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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京歇了两日,使团便跟着辽人往辽主的捺钵进发。
一路上是无边无际的草原,往往行走半天,都见不到个人影,偶尔才能看到远处天边有一小撮帐篷出现,这时候,就会看到上千头牛羊。有时候,也能看到成群的野马呼啸而过,有成千上万匹之多,看得宋人目瞪口呆……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在辽阔的草原上,众人的心情也变得放达起来,他们感叹着草原风光与内地的不同,学着契丹人的样子,在辽阔的草原上纵马奔驰。
正在疾驰间,陈恪突然勒住马缰,面色凝重的望着远方。
宋军官兵也悉数停下,顺着他所看的位置张望,只见天边烟尘滚滚,再侧耳倾听,似乎还隐隐有喊杀声传来。
“莫非前面有人在厮杀?”赵宗绩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