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江山 作者:三戒大师(完结)-第4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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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祯先拿起上面一份,眯眼阅看起来:
‘臣谨对曰:臣闻天下无事,则公卿之言轻于鸿毛;天下有事,则匹夫之言重于泰山。非智有所不能,而明有所不察,缓急之势异也……”
赵祯但觉此文浑然天成,蔚为大观。字里行间蕴藏着无穷无尽的才气与活力,更可贵的是,其作者将赤子之心,毫无挢揉造作的展现在自己面前。
‘天以rì运,故健,rì月以rì行,故明;水以r故不竭;人之四肢以rì动,故无疾;器以rì用,故不蠹;天下者。大物也,久置而不用,则委靡废放。rì趋于弊而已矣。’赵祯一边大声诵读一边赞道:“此人文章,堪比韩柳了。”。
当读到‘天下者,非君有也,天下使君主之耳’时,左右无不变sè,赵祯却难得的放声大笑道:“敢言却有过之!”
读罢掩卷叹道:“大宋有其子,何其幸哉,可置于二等!”
“陛下三思,二等向来虚设,此生哪怕天纵之才。也不应破例。”司马光轻声道:“莫忘了陈仲方的前车可鉴,他可不一定有陈仲方的能耐……”
陈恪这些年遭受了多少不公正的对待?银台司收到弹劾他的奏章,能堆满一间屋子。尽管有官家的袒护,但若非他屡立大功,为人又jǐng觉敏锐。只怕十个陈恪也被轰成渣了。
赵祯想一想,也觉着不能捧杀。便不再坚持了:“那就三等吧。”说着又去取后一份。
“陛下容禀。”司马光额头微微见汗道:“这第二份的言辞,有些过于耿直,陛下要有些准备……”
“哈哈……”赵祯不在意的笑道:“寡人开这一科叫做‘极言直谏科’,不耿直算什么极谏?”说着一指上一份道:“寡人连‘天下者,非君有也。天下使君主之耳’这种话都听得,还有什么接受不了呢?”
马光这才心下稍安。
赵祯将那份‘毡’字号卷子缓缓打开,便见一篇惊心动魄的奇文展现在眼前:
‘臣谨对曰……臣xìng狂愚,不识忌讳……陛下策臣曰:‘朕承祖宗之大统,先帝之休烈,深惟寡昧,未烛于理此陛下忧惧之言也。然臣以为陛下未有忧惧之诚耳。’
陛下既然让微臣直言极谏,那么大实话不中听,有犯忌讳的地方,请陛下担待着点。你说你对国事担忧,我觉着你不是真的担忧!
‘往者宝元、庆历之间,西羌作难,陛下昼不安坐,夜不安席。当此之时,天下皆谓陛下忧惧小心如周文王。然而,自西方解兵,陛下弃置忧惧之心而不复思者,二十年矣。’
当年李元昊闹腾那会儿,你吓得白天坐不住,晚上睡不着。那时候你才是真担心,真忧虑。但庆历议和之后,和西夏不打仗了,你就好了伤疤忘了疼,混了二十年rì子。
‘今陛下无事则不忧,有事则大惧。臣以为陛下失所忧矣。’你没事儿就没心没肺,有了事儿就吓成一团,所以我说,你根本就不是真的担忧。
接着,作者又指责皇帝沉溺声sè之乐,一连列举了历史上六个致乱之君以为戒,并说:‘此六帝王者,皆以天下治安,朝夕不戒,沉湎于酒,荒耽于sè,晚朝早罢,早寝晏起,大臣不得尽言,小臣不得极谏。左右前后惟妇人是侍,法度正直之言不留于心,而惟妇言是听。’
他说我觉着你的所作所为,与这些致乱之君相似:‘陛下自近岁以来,宫中贵姬至以千数,歌舞饮酒,欢乐失节,坐朝不闻咨谟,便殿无所顾问。’你这个yín乐无节制的酒sè之徒,搞得上朝无jīng打采,理政心不在焉!
老大你不要以为搞几个女人不影响国家大事,现在‘海内穷困,生民怨苦’,要是胡搞一气的话,恐怕你将会因此‘而民心不归也’!
除了指责皇帝耽于享乐,沉迷女sè之外,他还指责皇帝‘陛下择吏不jīng,百姓受害于下,无所告诉;陛下赋敛繁重,百姓rì以贫困,衣不盖体。吏之不仁,尚可以为吏之过;赋敛之不仁谁当任其咎?’
谁当任其咎?当然是你啦!
他还指责皇帝浪费无度,以致横征暴敛,民生困苦。
又指责皇帝‘惑于虚名而未知为政之纲’。他说‘臣观陛下之意,不过yù使史官书之,以邀美名于后世耳,故臣以为此陛下惑于虚名也!’
一段段默读下来,看得赵祯大汗淋漓,一张老脸通红通红。这人实在太肆无忌惮了,若皆是危言耸听也好,有些指斥却偏偏深入骨髓,把赵祯最隐秘的小心思,揭批的淋漓尽致!
赵祯虽有唾面自干的美德,但大臣们往rì的指责都不痛不痒,哪个敢揭穿他清静无为、从谏如流的假面,将那颗沽名钓誉、苟且偷安之心大白天下?
此人可谓一百年来第一人!
好半天,赵祯才回过神来,竟不敢再看那奏章一眼,问司马光道:“你认为这也该是三等?”
司马光原先深体圣意,才把这份卷子挑出来,但现在见皇帝的脸像猴屁股似的,心里又吃不准了,便轻声道:“为臣以为,此文汪洋澹泊之中贯注着忠耿之气,其所持言论虽有偏颇,却是唯一做到了‘极言直谏’的考生,所以可拟为三等,以彰陛下恳切求谏之心!”顿一下道:“不过唐中丞并不赞成,认为此人诽谤君上、讪直钓誉,不当取。”
虽然看似让皇帝自己选,但赵祯能说‘不能取他,这小子把我骂惨了’么?让皇帝脸往哪搁?
但要是将其文章取中,那是要刊行天下的,自己苦心经营几十年的名声岂不要毁于一旦?
想到这,赵祯不禁自嘲,我果然是沽名钓誉之徒……
“微臣要恭喜陛下。”司马光见皇帝迟迟不肯开口,便抱拳沉声道:“昔rì唐太宗得魏征才有了贞观之治,陛下现在也为子孙,找到了大宋的魏征!”
在司马光的提醒之下,赵祯想起自己的初衷,面sè有些缓和道:“是啊,寡人开这一科,不就是希望大家直言极谏么?现在有人这么做了,寡人不能叶公好龙啊!”说着摆摆手道:“不过你跟唐介再合计合计,看看拟几等合适?”
马光便捧着试卷退下,不禁暗暗感叹,陛下实在是太有涵养了,要是换了别的皇帝,苏辙现已下狱了吧……这位皇帝倒好,都没怎么生气。
有苏洵这位推销大师,司马光自然对苏家兄弟的文章并不陌生,相较才气恣意、 不拘无束的大苏,他更喜欢文采稍逊却更有君子之风的小苏。而且小苏的为人也跟他最像,司马光窃以为,倘若自己应此试的话,也会如此作答。
回到崇政殿,司马光与唐介商议,两人各退一步,于是改为四等。
于是名次排定,今科共取中六人。然而填皇榜之前,初考官胡宿不干了。他一直坚持认为苏辙之策,答非所问,且以致乱之君况盛世,因此力请黜之!
按规定,初考官不署名,试卷就没法拆封,没法拆封,这皇榜就没法填。为此,司马光和胡宿发生了激烈的争辩。胡宿是司马光的前任修起居注官,以前辈自居,根本不买他的账,最后没办法,只能交由上裁。
赵祯打自己脸一次就够了,断不会再来第二下,否则就有些贱了。于是他命朝廷差官重定此人名次。
结果中枢给出的意见是,从初考,也就是胡宿的意见——黜落此生!
第三五七章 暗战(下)
得知中枢以苏辙不入等后,司马光立即上奏说:
‘臣窃以为国家置此大科,本yù得才识高远之士,固不以文辞华靡,记诵杂博为贤毡’生所试文词,臣不敢言。但见其指正朝廷得失,无所顾虑,于诸生之中最为切直。今若以此不蒙甄收,则臣恐天下之人皆以为朝廷虚设直言极谏之科。而‘毡’生以直言被黜,从此四方以言为讳,其于圣主宽明之德亏损不细!’
司马光的奏章既上,胡宿亦言辞激烈的上书,认为此人借抨击君上、攻击时政而抬高自己,是明显的用心良苦、沽名钓誉,这种人,不砍头就算是客气了,当然更不能录取。
事情甚至惊动了中枢,韩相公、曾相公亦支持胡宿,认为此例不可开,否则rì后‘多有诽谤君上之徒,以为终南捷径’!
但司马光的支持者也不少,富相公、欧阳修、包拯,都认为本朝百年来不因言获罪,才养成了士大夫直言敢谏的xìng情。如今因此而黜落该生,怕有伤士风圣德!
两派为此争执不休,按照北宋朝廷的惯例——一方永远不可能说服另一方,也不可能被另一方说服。只好把皮球再提到赵祯脚下。
赵祯只好御批道:‘求直言而以直弃之,天下其谓我何!’
就这样,把该生入第四等录取。
但斗争还没有完,知制诰王安石已经放出话来。就算此人中式,也休想从他手中得到任命诏书!
一片沸沸扬扬中,朝野对这个敢冒天下大不韪的小子充满了好奇,一时间,非但其余四位列入四等的没人关注,就连那位百年来第二个三等的风头,也被其抢尽了。
在万众瞩目中。考生姓名终于大白天下,原来这位不怕死的先生,姓苏名辙字子由!
而三等的那位乃是他的嫡亲兄长苏轼,另外四人分别叫王介、陈慵、邓绾、吕惠卿……
陈府花园凉亭中,陈恪与苏辙相对而坐。
苏家兄弟同时高中。可谓千古佳话,可喜可贺,然而此刻两人的脸上,却殊无半分喜sè。
“不管怎么说,这次六个入等的,我们嘉佑学社便占了五个,总之是大获全胜。”苏辙穿一身蓝sè的儒袍,面sè不太好看。
“是啊。”陈恪点头笑道:“这对我们这一科,都是一个提升。”说着轻声问道:“岳父现在如何?”
“我爹气坏了。”苏辙满脸苦笑道:“我在你家借住几rì,待他消了气再回去。”
“随便住。”陈恪点点头。轻声道:““这次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其实是有人在借机生事。你看着吧,后面还会闹得更大,你得熬一段rì子了。”
“嘿……”苏辙揉揉脸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也不必太担心。你只管静心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不学庸人自找之。”陈恪笑道:“其余的事情,都交给我来吧。”
辙点点头,笑道:“希望我的‘死’,能有点价值。”
“太有价值了!”陈恪重重点头道:“我们所有人都要感谢你!”
如今赵宗绩尚在广西。陈恪在京城又举步维艰,任谁看来,他们都不会是主动挑起争斗的一方。
然而如果知道斗争无法避免,而且对方一定会主动发难,那么最好的对策,就是先下手为强在自己能占据优势的战场,打一场自己有把握的决战!
当初权衡利弊之后,陈恪同意了苏辙极言直谏的方针。他很清楚,以苏辙的身份,在这样敏感的时期,在御试中写出那样直言君上、抨击时政的策论,必然会被对方认为是天赐良机,穷追猛打!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陈恪之所以敢用小舅子作饵,是因为有司马光给的珍贵情报——他知道赵祯是在一种自责和责任心交织的心境下,才出了这道近似罪己诏的策题。
但是在中枢两进两出的刺激下,赵宗实一党已经陷入了恐惧和愤怒中,他们急需立即做点什么,扭转颓势,以向天下人证明,一切还尽在掌握!
所以他们哪还有心思考虑赵祯的苦心,他们只看到了苏辙是陈恪的小舅子,认为他的策论是为赵宗绩一党掣旗,是在聚集那些对朝政不满、无法从赵宗实那里得到好处的失意者。所以争论一起,就如看到红布的公牛,恶狠狠的扑了上来!
他们完全没在意赵祯那句‘求直言而以直弃之,天下其谓我何’的御批,认为这不过是皇帝的面子话。殊不知,赵祯已经下定决心,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