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教坊-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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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么,小却觉得,师傅那歌也是唱给自己听的。
那一种刚勇豪迈,配上此情此景,让小却觉得,师傅分明是在教自己怎么做个男人!
忽听李靖大叫道:“不打了、不打了!”
刀风剑影一歇,又过了许久,才见那云祲之气慢慢消散开来。
只听李靖说道:“这么打下去,无论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我即难折你之志气,你也不见得会折却我的勇慨。”
“再战无味,不如喝酒!”
说着,他一拉肩胛的手,两人竟携着手返回案边。
小却从没见过师傅的脸上那么红,好像回到了他不及看到的青年时代。
李靖的脸上也升起了一片血色,他倒酒时的手不知怎么有些抖。可小却似明白:这抖,不是为了脱力或者害怕,是为了那重新唤回的青春血性。
李靖与肩胛对视一眼。他俩今日分明头一次见面,这一眼之后,却有些一见如故的互敬之感。
然后两人重新入席,对据案头,一口一口开始喝起酒来。小却有些不明白,哪有这样又打又停,且战且和的?却感觉师傅的眼角余光偶尔扫向自己,那目光中,有着从未有过的那么强烈的温煦之意,让小却都觉得如沐春风了。
却听李靖与肩胛讲着一些那湖海生平、交游过往的故事:漫天王、虬髯客、黄巾角……那一些久已消歇的名字从他们口中吐出。
小却依着那些话语,像在脑海里回首望去,只见到一片烟尘的红色。那一派烟尘都是红色的,不管里面有着多少的血:弱者无辜者的弱而微甜、死都不改微甜的惨血;还是那强者豪荡奔涌,带着腥味、带着窒息感的勇血;那烟尘隔了这么久,看上去只是笼统的红着。只有他们那些经历过的人,才能在那一片烟红中,认出,那一缕缕、一脉脉的,波动的犹未熄尽的红色,倒底哪些是属于自己的。
小却忽有一种很羡慕的感觉。
忽听得师傅说道:“刚才一战,恐犹未尽君意。咱们还打不打?”
李靖一抬头,“当然打!”
说着一笑:“我可是身负君王之命。”
小却虽不喜欢他的人,但还是忍不住为他那笑谑的味道小小钦服。
只听肩胛笑道:“那酒够了。咱们第二阵比什么?”
李靖也莞尔笑道:“自然是轻身腾挪——都说羽门之技,首在腾挪。红儿常说,你那腾挪如羽之技,一旦施为,可令天下女子断肠仰望。我虽非娇娥,出于一个男人的好奇,也渴见久矣。”
肩胛看了红拂一眼,忽然抬首大笑。笑罢道:“刚才那所大宅是我的了。”
然后逼视李靖道:“这一场如犹难尽尔意,还要比第三场,那我这场要的彩头是:金珠十车!”
李靖不由愣了愣。
他虽未见过肩胛,可传说中,他应该不是如此贪财的。
却听肩胛笑道:“别跟我说你没有,只是个穷官儿。”
“我知道,你确实住的地方不怎么样,可连云弟是你起的;你吃用也都简朴,可当时突厥一战,铁山之役,胜后你曾纵军大掠,可汗牙帐中异宝资财,小半入你库中,回来后还为此被御史大夫萧禹参劾,说你持军无律。当今天子当然会原谅你,因为你本就是做给他看的。嘿嘿,如此戏作,虽彼此心知,却不得不做,原来英主与能臣也不容易当的。这些东西,你自污也自污过了,该做给别人看的也都做过给别人看的,留着无用。若这一场到时还不算完,那金珠十车可都是我的。”
李靖不由一笑:“自朝廷建立,即有纲程。有了纲程,就如扮戏。我们大家彼此心知,只看不说。你不是好人,居然点破。好的,如你还逃得这一战,那什么鸟‘金珠十车’,即是你的。”
他一语说完,突喝道:“飞吧!”
未等他双手扬出,肩胛就已冲天而起。
李靖眯眼向天,“我倒要看看你的化羽之术,逃不逃得了我的风角鸟占之消息!”
肩胛这一势冲天而起,越腾越高,藉着那林间枝杈,转眼已腾到林梢树巅。
李靖大袖飞扬,后扑而至。他倒并不升上树梢,而是就在那树杈之间飞博往返着。
突然,一片羽翼的声音传来,小却惊起回首,只见不知怎么那么多鸟儿,迭荡飞来,翱游空中。空中满是翅膀的声音,而那些挂在林梢的风,也突然啸响,有如霜天晓角。
肩胛扑到哪里,那些鸟儿就飞到哪里,那里还紧跟着响起吹角般的声音。
这一招追袭之术看得小却大惊。忽听身边忽响起一片响鼓,侧头一望,却是红拂直接用双手敲起了她腰间之鼓。
小却注目向师傅的身影,心中被牵起的满是飞扬的欲望,那是: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逍遥八纮外,游目历遐荒……
他想像着师傅可以……披我丹霞衣,袭我素霓裳;华盖分嫣霭,六龙仰天骧……
就像、那传说中的云神一样!
天空中到处都是扑啄奔腾,到处都是翅膀的声息。
李靖一双大袖“波波”地响,红拂的鼓越敲越是激荡,可师傅的身影,再怎么飞,如何敌得过那些鸟儿的翅膀?
小却头一次这样不可遏止地讨厌起那些鸟儿来了!
……他还在向空中仰望,只见空中师傅的衣衫飘搏,势不可止,眼角却扫到红拂。红拂望着那天空中飞搏的身影,眼角笑着笑着就倦然了,可倦态中却露出一点英飒,怪不得师傅说她有多美要等自己目见。
小却忽然后悔自己当此之际,还会胡思乱想这么多。不知怎么,突然一红脸。
可是,突然的,他只见红拂住手。
本能的,他以为红拂觉察到自己所思所想了,一时脸上涨得通红。
可红拂并没望向他。
隔了一会儿,小却才敢重向红拂望去。
只见,那鼓声骤停后,那空中霜角之声也嘶嘶渐远。李靖大袖凭风,望了空中一眼,竟自顾自飞左回案边。
小却心中一怕:怎么,居然这就停了?
难道、师傅输了?
……可,师傅怎么会输?师傅的身影还在天上啊!
忽听身边一个和煦的声音道:“那金珠十车,也是我的了。”
小却大惊回首,却见只穿着一身内衣的师傅,正安安好好地坐在自己身边。
他的神情有些倦怠,全不像胜者该有的。
小却猛一回头,只见这时、空中那一袭衣衫才缓缓飘落。
却听师傅喃喃道:“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果然不错。”
说着他意兴寥落地举起那壶酒,也不请李靖,竟自悠然独酌。
李靖已扑回案边,哈哈笑道:“有你的!良宅美田,金珠宝物,都是你的了。”
——“你这两样彩头已赌得我输光当尽,下一场,你不会是要红儿吧。”
他夹眼一笑,原来他把这个半老妇人叫做“红儿”。
肩胛不由也一笑:“她我可是要不起的。”
“我非英雄,能配她的、只有你这样的英雄。”
说着,他把一双眼睛眯起来,眯着看着李靖。
红拂却没在意他们的玩笑,只是静静地盯着肩胛,像是很担心地在看着他。
半晌,她才说:“你这一切,该不是为这孩子吧?”
她伸手向小却头上抚去。
小却一摆头,狠狠地躲开了她的手。
肩胛的手却接着按在了他的头上,安抚了他的怒气。
只听肩胛道:“我要他快乐。”
他到此截住,转回话题道:“不用说了,都比到这儿了,我也知第三场该比的是内息。”
“这次可大是凶险,你我当生死立判。”
“这一场,我仍要个彩头:我要赢过之后,这孩子你们从此要诚心照看。且、人不死,债不烂。”
说着,他望向李靖,笑笑地说:“可是这回我要的不是你的承诺。”
他的头轻轻向后一扬,意指他身后的红拂。
“要她的。”
他并不看向红拂。
“只要她的一句话。”
说着,他脸上竟有些顽皮的一笑:“不答应,我就逃。让你那些风儿鸟儿来追我好了。我扔下这孩子来逃。”
他口里说得轻松,可小却已分明感到他那轻松之下的杀气。他没想到肩胛这淡淡一句,竟比什么承诺都更激得他热血一腾:他是该放下自己。
可自己也知道,哪怕他让自己命抛于此,可肩胛接下来,逃过后,为他的命会做些什么!
红拂低首沉吟。
肩胛的眼看着地上,看着这个驰艳江海的那一个丽人的影子。好久。直到,地上的影子轻轻地一点头。肩胛即大笑道:“喝酒!”
他端起一碗酒,碰向李靖碗沿,“与君为敌手,平生幸矣哉!”
李靖眼中的光钝钝的,黑得深不可测,象、像可吞噬掉一切星光月色。
然后他突然大笑,手中微加力,两碗酒碰得铿然一响,那瓷裂的声音都让人感到一点惊怕。他们两个同声大笑,可这次没再去讲什么江海逸闻,只是一碗接一碗地喝着。三坛美酒,转瞬即尽。
然后李靖忽然起身,冲肩胛一伸手。
肩胛伸手搭上了他的手。
两人携手同步,走到右边空地里,月色最皎明处。
然后他们分手坐下,正面相对。然后,忽似满含深情的双手俱出,以掌抵滨,再次相握。
而这一次,小却已什么都看不到了。
因为两个人只是静静地坐着,坐得天荒地老那么长、那么久。
身边的一切,树林、风声,鸟翅、青草、露珠……连同自己、连同红拂,这一切好像都已不在。
他们坐在月华浓处。
一切都没有了,只有天上孤悬的那轮明月。
月色有如虚幌,那幌子悄悄地飘,飘得四野迷离,此生阒寂。直到让那两个执手而坐的人更加无比真实的凸显出来,直到让他们的坐姿真实得有同虚幻……
小却什么也不敢想。他知道这种内息比拼的凶险,那真是,稍入岔路,便终古长废。他脑中只想着肩胛刚才的话:为什么赢了还要别人照顾自己?
师傅赢了,自有师傅照顾自己。他不要什么李靖与红拂照拂!虽说这两人看来还算坦荡,可他们早已是……那个长安中的人。
他们早已不再是当初的“风尘三侠”,那红色的烟尘落幕后,他们与师傅一在朝,一在野,相隔得天差地别的那么远。而、只要师傅赢了——他一定会的,自己要什么别人照顾,只要跟在肩胛身边,哪怕师傅烦他、厌他,不再对他好,他也、什么都不要了。
他有些恼恨地看向红拂。发现,红拂与自己身上,并没有笼罩着那罩在师傅与李靖身上的月华。
——“孤虚”之术!
原来那就是“孤虚”之术!李靖这个卑鄙小人,他怎么可……
……却见红拂的面上神色也一片恍惚。
她那么敏锐的人,居然恍惚得过了好久,才感觉到小却的目光。
她侧脸对着他的目光,好半晌,才道:“你很恨我们夫妇,是吗?”
小却重重地“哼”了一声。
却见红拂脸上一片悠远。“其实你不必恨。就算药师杀了肩胛,他也活不过今年了。”
她轻轻一叹:“他没跟我明说过。可是,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呢?这些年,他劳损过多,内伤已炽,积重难返。就算没有这一战,他撑不撑得过今年都难得说。何况……”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小骨头,小骨头。这块骨头,是让人轻易啃得动的吗?”
她这样的女子,她这样的丽人,又这样的迟暮,说着这样的话,要是平日,无论如何,都会让小却心软一下的。
可、今天不同。
他忽从没有的冷酷地道:“原来他是要死的人。可就算自己要死,也还要搭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