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谓谁 作者:林至元 完结-第1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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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爷怎么走了?”门房通报完便领着仆人出来搬卸车上的大小箱包。
卿云无力地笑了一下:“就连他,也不容我了。”
“您说什么?”门房从未见过她如此灰暗的脸,惊讶得摸不着头脑。“听说格格回来了,老爷福晋都高兴坏了。”
“先把这一车东西卸了吧。”卿云吩咐道。趁着众人忙碌,她仰起头,闭目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便循着日照之向,悄没声息地往东南方去了。
这便是她的老毛病又犯了。脑里一片混沌,脚却停不住地四处乱转,漫无目的,甚至专往牛蛇混杂之处钻。饿了便买吃食,尚未入口又被几个流匪拦在了僻静处,她倒也干脆,主动交出了一应财物首饰,见难得一只如此合作的“肥羊”,流匪两眼放光地还要搜身。卿云后退着往泥里一跌,摔了个灰头土脸,却也将支火铳摔落在手边。她茫然地望了一眼,拿起递给那匪头,几个流匪面面相觑,立时作鸟兽散。
爬起来后,一身再鲜亮的锦衣华服也已污秽不堪,卿云全不在意,反觉一身轻松,捡起地上沾了泥巴的吃食,揣在怀里,却将火铳随手丢进了路过的一个小池塘。当惊起的水波渐复平静,她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直到四周已然吹灯拔蜡的民居起了咒骂声,她才收了声,随便挑了个方向,不知疲倦地继续走下去。
如此不过几日,当她坐在路边稍作休息时,便被行人迎头砸了几枚铜钱。真是雪中送炭,身无分文的她早已饥肠辘辘了。
卿云捡起钱币,脸上才浮起一丝微笑,却叫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一把抢过,并唾了一口,骂道:“哪来的野小子,也不瞧瞧是谁的地盘,就敢赖这,从爷爷嘴里夺食?”一样的蓬头垢面,污衣糟袜,在乞丐的群体里,从来分不出男女老少,公平的很。卿云看也不看他,很自觉地拍拍屁股走人,冷不防那乞丐背后一脚踹倒在地,追着骂道:“下次再瞧见,爷爷我一定废了你这双狗腿,打得你求爷爷告奶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卿云回头望了他一眼,那乞丐瞪大了眼,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炒了吃。”卿云果然收回目光,默默走出了这条街。这时,墙角蹲着的另一个瘌痢头乞丐跟上来,搭讪道:“很能忍啊小兄弟,以前没见过你,是新来的吗?”卿云觉得声音耳熟,便站住了,斜眼一睨,不觉微微一怔,笑了起来。那瘌痢头乞丐亦陪笑道:“刚才那泥腿子向来是个欺软怕硬的软骨头,这一片都是史老大的盘口,那泥腿子也就看你是个生面孔,才敢来唬唬人。小兄弟你越是忍耐,他便越蹬鼻子上脸,发浪得没边。”
卿云显然并不关心他说的话,只是撩开遮脸的乱发,问道:“还认得我吗?”数日来头一次开口说话,嗓音虽略显沙哑,语气却甚是平静。
那瘌痢头乞丐愣了愣,恍然大悟,指着她道:“你,你……你是那个怪人!”
“怪人?”卿云哑然失笑。不错,先平白送人一笔横财,后又促狭捉弄一番,如此不伦不类的行径,着实怪异得很。这瘌痢头乞丐,可不就是那位因她打赏一辆马车,就此脱贫翻身的故人,不想才别数月,富贵荣华里滚了一圈,又转回了初见时的模样。
“对。怪人。”那瘌痢头乞丐点头予以肯定,眼珠滚动上下打量,问道:“怪人,您老还惦记着我这点小钱呢?只管搜,除了几只虱子,啥也抓不着。”他抖了一下烂布条缕状的破衣,以示身无分文。
卿云嘲弄道:“咱俩往路边一蹲,我绝对比你来钱快,还用贪你的钱?”说着,便真踢倒几块破砖,一屁股坐了下去。
哟,一见有人来踢场子,那瘌痢头乞丐猛地精神一振,愈发热情百倍地追着行人讨要。奈何遭了十几个不耐烦地白眼,才得了一枚古道热肠的铜钱。再看向卿云那边,只是像木头人一样,神色枯槁、目光呆滞地坐了这么一会儿,不但面前被丢了十数枚钱币,甚至还有老妈妈送上了刚出炉热乎乎的炊饼,此刻吃得正欢呢。
“你是怎么做到的?”那瘌痢头乞丐忙虚心请教。
“什么也不用做。”卿云掰了半块炊饼给他,道,“只要有你在,我什么也不用做,便有大把的人愿意送钱送物给我。”
那瘌痢头乞丐也不知是被炊饼,还是被她的话噎到了,咳得满脸通红:“什……什么?”
卿云便拍着他的背,帮他顺过了气,才慢慢道来:“扮可怜,博同情,这便是乞丐的谋生之道。如何做得让人自动掏腰包,而不生厌,这便是分寸。”她脸色蓦地一肃,仿佛想到了什么要紧的事,直到那瘌痢头乞丐催着继续,才接着道:“万事欲成,分寸最难拿捏。最简单的法子,便是找个连自己都不想掏钱的在旁边衬托着,什么也不用做,自然财源广进。”
那瘌痢头乞丐红着脸,连叫了三声:“怪人,怪人,怪人!”方才好过一些,便又问道:“您老这是遭了什么三灾五难,真来抢食来了?”
卿云嘿嘿一笑,道:“我来这的原因,跟你一样。”那瘌痢头乞丐当然不信,狐疑道:“我什么原因?你真的知道?”“无非坐吃山空罢了。”卿云道,“豪门万贯家财,总有吃光用尽的一天,何况你那一点见光就没的小财。”那瘌痢头乞丐这一听,也跟着嘿嘿笑起来,这一咧嘴,便掉了一地的饼屑。
卿云望了他许久,道:“你倒是想得开,这么快被打回原形,竟也甘心?”
“这也要问什么甘不甘心?怪人就是说怪话。”那瘌痢头不屑道。
“换了很多人,得来复失去,往往都比从未得到要怨恨得多。”卿云解释道。
“怪人也是?”那瘌痢头追问。
卿云沉思片刻,黯然道:“曾经是,现下我已没有了资格。”
那瘌痢头乞丐嘴里塞得满满,嘟囔道:“说你怪人,还真是怪。有了钱就放开了吃喝,钱没了,要么就去挣回来,要么就勒紧裤腰带,讨到多少吃多少。这么简单的事,咋地被你一说,就跟馊了的剩饭剩菜一样,一股怪味?当乞丐有什么不好,晒晒太阳,捉捉虱子,吃啊睡啊,都比有钱时香得多了。”
经他一讲,卿云亦禁不住欢脱起来,笑道:“既然这么好,那我就安心跟着你,当个乞儿好了。”
“什么?”那瘌痢头吓得跳起来,呆了半晌,赔笑道:“您老一定是开玩笑,逗我玩呢。”
卿云笑了笑,一枚一枚捡起地上的铜钱,自言自语道:“钱丢了,想捡就捡,不想捡就算了。功夫丢了,想要就重新练回来,不想练就算了。人丢了,想要就重新追回来,不想要就算了……”
“你嘀嘀咕咕念叨什么?”她说话声太轻,那瘌痢头乞丐自然听不清。
“我说。”卿云这回是发自真心地调侃道,“你若是趁着有钱时,赶紧讨个婆娘,便绝不会又回来做这三餐不继、温饱难保的乞丐。”
“婆娘?”那瘌痢头乞丐当真试想了片刻,立马连连摆手道:“不好不好。”至于哪里不好,就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卿云站起,长吁口气,拍拍他的肩,道:“好好当你的乞丐,丐帮帮主之位也指日可待。”言罢便走了出去。
当她终于愿意见人时,第一个想见的,是悠悠。
可惜未及见到,便被门房拦在了舒府大门外。不但不通报,门房拿起把扫帚就直接赶人,嫌恶道:“哪来的叫花子乱撞乱闯?仔细你那爪子弄脏了门前的地。”卿云本来还赖着不走,听了这话,默然片刻,点头承认道:“说的是,我身上原也是脏的。”若在以前,她就目光如电地瞪上一眼,自可叫对方诺诺无言。到如今,她的眼神只剩下了淡之又淡,而那门房竟也奇迹般地乖乖闭了嘴。也许,平静中所蕴藏的力量,从来都是不输于威势逼迫的。
衣服虽然脏了,但到底是好的,卿云拿去平常人家交换了一身粗布衣裳,又在妇人淘米洗菜的河边清理了一下头脸,望着水里重归洁净的倒影,心中渐渐安定。
世上的事本就如此简单干脆,既然知错,那就设法改过吧。只是,千头万绪,该从何处开始呢?
正沉吟间,一长条麻布忽然自上游漂至眼前,卿云伸手捞了起来,向上张望,朗声问道:“是哪位大姐浣衣时落下的?”却哪里有人答应她。卿云便将布条拧干了水,握在手里发了会儿愣,忽而微微一笑。既然这就是天意,那她就顺天意而为吧。
天色暗垂,眼看着一场风雪又将至。
卿云努力往冻得通红的手上呵气,一路问人,寻到了一处极为僻静的民间墓地。很快,她就找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两座比邻而居的新坟。瞧见有人来,蹲在旁边的一个守墓人匆忙跑没了影。卿云不去理会,怔怔望着墓碑上的两个名字,由于尚未描色,显得尤为暗淡无光,仿佛一直等着她来描字添色。卿云将麻布系在腰间,轻声道:“希望没有太晚……”
她打来自己带来的东西,分别在两座墓前上了香,烧了一些纸钱,又坐着发了会儿呆,最后才拿出了笔和朱漆。之前讨来的十几枚铜钱,刚刚够买这些东西,要再多的祭品,她便无能为力了。
先从右边开始吧。卿云提笔蘸饱了朱漆,眼睛看着碑上的名字,便自然而然脱口念了出来:“金铃。”这是个她从不曾想过,会让自己铭刻于心的名字。卿云想了想,说道:“按理,你这个字是不该我来描的。你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欠你的是九阿哥爱新觉罗?胤禟,和他的老婆董鄂?玉苓。我是个不知好歹的人,是我的错,我不会逃,不是我的错,我也绝不会抢着认。”说着挥笔又快又稳地添完了色。
“铃”字那最后一点填得太满,溢出的朱漆便顺着碑面淌了下来。卿云瞧见了,便从袖里掏出一块崭新的丝帕,小心地将其抹去,就好像在拭去墓主人的最后一滴血泪。
“想必你认得这帕子?”擦完之后,卿云低头摊开丝帕,露出了上面绣着的紫茎黄花的纹样。卿云笑了笑,又道:“这是菱花,跟你身边那块一模一样。这样的帕子,我还多的是,十年前天天带在身边,可惜从没人发现,我也从不敢说,这毫不起眼的水生小花,才是真正的我。”她点燃了帕子,看着它一点一点烧尽,神情显得特为轻松,道:“本就是我自己一人在意的东西,烧了这最后一块,也就再没什么了。”她顿了顿,深深望着那鲜红的名字,好似在留恋最后一丝曾经鲜活的生机,而随着目光渐渐虚化,那最后一丝鲜活也终于被风带走了。“相识是缘,那丝帕便是你我曾相识的唯一见证。我从未想过,还会有人如此珍视这么件无谓的物什。今日我已身无长物,提笔描字添色,便算是报答你这份知遇之情罢。”
轮到左边,卿云什么也不说,直接执笔上色,奈何手不住地发抖,试了三次终是不成。卿云只得搁下笔作罢,苦笑道:“还是不愿原谅我吗……”
“那就说说话吧。”卿云席地而坐,望着阴沉沉的天色,不由得生出了就近垂在眼前,触手可及的错觉。当然,她心知这只是错觉。须臾,才缓缓道:“抱歉让你失望了。我实在不是个完人,对于完人,我从来是敬而远之,至于如你们般,那样渴慕完人出现、以至甘愿俯首追随的人,更是敬谢不敏。不知道是我的荣幸,还是合该我倒霉,身边总是不缺这样的人。你一个,暖玉一个,这份看重,是我永远无法同等回报的,可你们还是傻得一头扎进去……是拼着搭上自己的命,也要让我内疚至死吗?若是如此,那你们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