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谓谁 作者:林至元 完结-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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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良忽然问道:“八爷可知,现下的九门提督是何人?”八阿哥道:“内大臣纳什。”陈良笑了笑,道:“除此之外呢?”纳什还是索额图的姻亲,这个谁人不知?八阿哥看他一眼,并不作声。确实,若陈良适才所言句句属实,那么揆叙所报便是大实话无疑了。
细细想来,胤禩模模糊糊,似已参透了南镖镖局的玄机。
陈良笑道:“八爷何需为此烦恼,我有一言,只消说与纳兰大人一听,他自然再不会来搅扰八爷的清静。”八阿哥饶有兴味地“哦”了声,问道:“什么话?”陈良道:“郑伯克段于鄢。”
八阿哥微微一笑道:“纳兰先生家学渊源,怎会没读过这个典故?”陈良随声附和,面露得色。胤禩静默片刻,忽而不动声色道:“陈兄才名远播,果然博闻广识,不输博学鸿儒。然而书读得多了,也得念在正道上。就好比悠悠,医书读得再多,又怎抵得过一纸圣谕?”
陈良大惊失色,心头惶惑不已。难道八阿哥竟看穿了,十四阿哥当众求婚之事,是他在背后暗示指点?
胤禩笑而不语,他原本只是无根据的猜测,但见了陈良如此模样,显然是猜中了。胤禩温和道:“陈兄与悠悠曾有旧谊,相信惋惜之情,绝不下于我。”陈良盯着地面,漠然道:“我自然希望她从此一切顺遂,万事如意。”胤禩微笑道:“我这会要赶去探望三哥,那么纳兰先生,便请陈兄替我告罪了。”陈良应声退下。
八阿哥目送陈良远去的背影,嘴角笑意渐凝。相比虚明,陈良用起来可就顺手多了。因为他有欲求,有弱点,便于拿捏。
整个三贝勒府都弥漫着诡秘与不安的气息,人人行色匆匆,神情闪烁,每一张脸仿佛都贴着厚厚的苍白色面具,青天白日的,令人毛骨悚然。
带路的周全是三阿哥的哈哈珠色,领着八阿哥在宅院门墙间穿梭时,亦是蹑手蹑脚,一脸紧张,唬得胤禩身不由主地绷紧了神经,大气也不敢出。周全抱歉地笑了笑,似乎在说,您来得真不是时候。
临近一处飞檐画栋的阁楼,一大股浓烈的香火味猛地呛入鼻内,熏得两人眼泪汪汪的。八阿哥轻咳几声,忍不住道:“三哥所染何疾,须得这么大剂量的焚香?”周全擦着眼泪道:“谁也说不准,反正贝勒爷就突然间气色越来越差,整天疑神疑鬼,说府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搅得阖府都不得安宁。这不,昨儿刚寻来一个会捉鬼的道士,用什么茅山术作了会儿法,贝勒爷果然舒服了些,便整宿整夜地跟那道士念咒画符,连福晋都不敢去劝。”
“道士?”八阿哥眼睛一亮。周全苦脸道:“可不?也不知从哪旮旯扒拉出来的,哄的贝勒爷言听计从,还要跟着他连做七天的法事,谁都不许打搅。”八阿哥环顾四围,此处地介幽僻,人声不闻,倒确是个闭门静修的好地方。
八阿哥忙催促周全去通报,待周全推门走进阁楼,他便迫不及待地透过窗纱往里窥视。屋里倒没装神弄鬼地摆满朱幡皂纛之类的作法物什,正中简单的一个神龛,前面蒲团上有两个人正盘膝打坐,一前一后,都是身披道衣,装扮得似模似样。后面那人听见周全传报,便起身出来,正是三阿哥,前面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却是动也未动一下。八阿哥失望地收回目光。
乍一见到赤足散发的三阿哥,胤禩觉得十分滑稽好笑。才过一夜,他宛如又衰弱了很多,眼神飘忽,看着真像一段失水干枯的木头,了无生趣。三阿哥如此精神不佳,想来很长一段时日都无法出面主持京城政务了,免不了向胤禩交待几句。八阿哥也宽慰一番,嘱他好生休养,一切事务自会担待。说话间,八阿哥忽然捕捉到一缕奇香,迥异于那刺鼻的焚香味,深吸一口,全身便软绵绵的,说不出的受用。胤禩特意瞄了三阿哥一眼,胤祉似是一无所觉,心不在焉地应答着,思绪却不知早已飘至何处了。
自踏进三贝勒府大门,胤禩便觉浑身不自在,待三阿哥交待完毕,赶紧告辞离去。
马起云一直在门房等候,与众小厮闲扯没多久,八阿哥已慢步走了出来,脸色怔忡,透着不同寻常。
“贝勒爷,您没事罢?”马起云毕竟跟了他那么多年,一眼便瞧出他的不对劲。胤禩摇了摇头,默然踩镫上马,轻轻揉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显然很不舒服。
自从闻到那股奇香之后,不知不觉地,他脑中一直绷紧的那根弦忽然就松垮掉了,封存已久的陈年旧事一下子潮涌而出,无论怎样压抑,努力克制,也是无济于事,他控制不住地开始胡思乱想。
控马缓缓而行,眼前忽然跑过一个九岁的小男孩,兴高采烈地一路飞奔,撇在后头的玛嬷喊得越紧,他就跑得越起劲,追得气喘吁吁的嬷嬷便越落越远。
突然,小男孩煞住了脚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熟悉的宫门前,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一个后宫里最美的女人。
“你走罢。除了卑贱的出身,众人的羞辱,你还能带给他什么?”高高的宫阶上,另一个女人冷冷道,“你的出现,只会让我的儿子难堪,请你快走罢。”
阶下的女子并不答话,只是默默垂泪,最后又望了宫门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垂首离去。
“看你还顽皮!”嬷嬷一把抓住小男孩,然而小男孩并未如往日般挣扎叫嚷,站着一动不动,呆呆望着那女子远去的方向。
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但是他就是知道,她是什么人。
阶上的女子闻声投来目光,登时笑逐颜开道:“乖儿子,快到额娘这来,额娘疼你!”嬷嬷推了小男孩一把,催促道:“还不去给惠主子请安。”小男孩点点头,没有像过去一样扑进惠妃怀里,叫上一声“额娘”。他只是稳步走上前,跪下叩了三个响头,说道:“胤禩给母妃请安,恭祝母妃福寿安康。”惠妃嗔怪地看他一眼,拉起他道:“今儿行这么大礼作什么?怪生分的。”胤禩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那女人临走前的最后一眼,逼迫他不得不如此。
那一记眼神,他到死也忘不了。
直到十年之后,一个容貌相类的女人走进他的世界。但是,她是太子送的女人,无法推辞,不能亲近,只得敬而远之。太后的斥责正是绝佳的借口,能把她送出府去。她并未吵闹,只是静静地望了他一眼。
又是那个眼神,那个他记了十年,并且将要记一辈子的眼神。那柔媚入骨的孤寂,犹如一口冒烟冬井,水气雾气,凄迷一片。他没有办法再故意忽略。尽管尚有疑虑,尽管风险重重,他却不顾一切地想留住她,仿佛只有将她放在身边,才能觉得心安理得。
片刻的安宁,永远无法长久。胤禩想要的,只是不时想起她,能知道她在哪,但却不想见面,很怕见面。因为每见一次面,他心头的重压便又沉上几分,那种揭开老伤疤的疼痛感,总要消化很长时间。
然而,太过长久的分离,却是她无法忍受的。她一样有着自己的不堪,自己的尴尬,自己的不安。
十日,这是两人可以同时容忍的极限,也是胤禩目前唯一可以给出的承诺。
“贝勒爷!贝勒爷!”一阵急促的叫喊把八阿哥拉回至现实中来。胤禩猛地神智一清,抹了抹一头的冷汗,向马起云摆摆手,游目四顾,愕然发现自己仍在三贝勒府的大门前。他适才神思不属地信缰溜达,绕了一个大圈,又绕回了原地。呆了半晌,八阿哥方才重新上路,诧异之余,更后怕一时不小心,着了什么道,幸好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莫非三哥是中了什么人的暗算?
正沉吟时,侧面胡同忽然拐出一辆马车,八阿哥随意扫了一眼,重又低头思考,蓦地心头一震,慌忙拉住缰绳,急朝那辆车马望去。同时目瞪口呆地望回来的,还有坐在车驾上的赶车人。这么炯炯有神地互瞪片刻,胤禩尚未完全从适才失控的情绪中走出来,一时舌头打结,竟不知如何措辞招呼。最后还是那赶车人率先恢复淡定,解围似的道了句:“好久未见,真巧哈!”
“是,很巧,很巧……”八阿哥极力想掩饰情绪的低落,可惜意愿越强,越想不出最佳的对答语,显得尤其笨嘴拙舌,大异往常,他只好表现出一脸欣喜,废话道:“原来,万先生还未离开京城。”
“是啊,还有事没做完。”虚明也异常的声音不太洪亮,仿佛有些心虚。
相比头一次见面的机敏交锋,两人今天明显不在状态,反应迟钝,言辞拘涩,索然无味。
胤禩注视着虚明,半个月没见,他差不多已经忘了虚明的相貌。上次是虚明驾车而去,现下虚明又驾车而来,若非青衣换了白衫,胤禩恍惚间会相信,虚明是穿越了半个月的时空,直接连车带人驶到了自己面前。
马起云忽道:“贝勒爷,这车子……”八阿哥以为他要提及送车与乞丐之事,一个眼色丢过去,马起云便乖乖闭上了嘴巴。虚明却直直盯着马起云,似乎相当担心他那张高贵的嘴巴,真蹦出啥冷艳的词来。
虚明道:“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马车重新徐徐开动,一路向西。然而后面马蹄声近,八阿哥主仆已追了上来。虚明心下又恼又烦,面上还须装得若无其事。
八阿哥问道:“万先生这是往哪里去?”虚明道:“出城办一件事。”胤禩想起虚明曾被九门缉查,道:“京城最近风声甚紧,九门加紧了进出人等的排检……”言下之意,你能出得去吗?虚明道:“哦,那是一场误会,我与
夏姑娘已然达成和解,她不会再穷追不放了。”听了这话,胤禩颇为意外。看当日的情景,虚明明摆着就是故意为难夏飞虹,又是个睚眦必报,一旦咬住猎物便绝不松口的狠绝之辈。这样的人能主动与敌人和解?胤禩摇摇头。
虚明微微一笑道:“我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从来对事不对人。只消将冤仇讲开了,自然没必要继续追究了。”八阿哥闻言侧目而视,又忆起了遥远的前尘往事,若有所悟。
一瞥间,虚明问道:“八阿哥,你今天看起来似乎不太快活?”胤禩一惊,连忙收摄心神,笑着否认。
虚明眼珠一转,笑道:“听说当今圣上离京避暑期间,京城便交由八贝勒一人管理,想是政务繁忙,休息不足,以至精神欠佳罢。”八阿哥一怔,不知怎地提起这个话题,谦逊道:“哪里有这种事,多是人们茶余笑谈,以讹传讹之言。我家里面弟兄众多,个个精明强干,又怎会让我一人独力当家?”虚明只是笑笑,不再言语了。
空气中飘着若隐若现的焚香味,突听哐当一声,好像什么重物砸在了木板上,虚明骤然停住车子,马嘶车辚,一下子盖住了那声异响。八阿哥已奔出丈外,待掉头回至车边,疑惑地多瞧了车身几眼,他确信,动静是从车里传出来的。
刚碰上八阿哥时,虚明还特别张皇失措,但这会儿,却十分气定神闲,说道:“八贝勒送到这便行了,我还有私事要处理,大概需要忙上两个时辰,您先请回罢。”胤禩奇道:“两个时辰?”虚明点头道:“八贝勒谈吐不俗,与您聊天,是件既舒服又能增长见识的美事。目下我暂时借住在西山大佛寺,若八贝勒得闲,两个时辰之后尽可来找我,不甚欢迎。”说着拱手一让,扬鞭绝尘而去,半道犹传来一声高呼:“日后,你还得感谢我呢!”
八阿哥坐在鞍上,错愕不已,忽对马起云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马起云的嘴巴终于蒙得大赦,长吐口气道:“也没什么,就是觉得那车子很眼熟,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