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散文集 作者:徐志摩(完结)-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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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不爱她。在第一次会见以后,伟大的白郎宁再不能克制他的爱情。他要她。他的尽情倾吐的一封信给了温坡尔街五十号的病人一次不预期的心震,一宵不眠的踌躇。到早上她写回信,警告他再要如此她就不再见他。伟大的白郎宁这次当真红了脸,顾不得说谎,立即写信谢罪,解释前信只是感激话说过了分,请求退还原函(他生平就这一次不说真话)。信果然退了回来,他又带着脸红立即给毁了去(他们的通信单缺了这一封,这使白夫人事后颇感到懊怅的。)这风险过去,他们重复回到原先平稳的文字的因缘。裴雷德准许他的朋友过时去看她,同时邮梭的投织更显得殷勤,他讲他的义大利忻快的游踪,但她酬答他的只有她的悲惨的余生——这不使他感到单调吗?他们每周会面的一天是他俩最光亮的日子。他那时住在伦敦的近郊。这正是花香的季候,乡间的清芬,黄的玫瑰,紫的铃兰,相继在函缄内侵入温斐尔街五十号的楼房。裴雷德的感情也随着初秋的阳光渐渐的成熟。她不能不把她心里的郁积——她的悲哀,她的烦闷——缓缓的流向她唯一朋友的心里。他的感激又是一度的过分,但他还记得他三月前的冒昧,既然已经忍何妨忍耐到底。
他现在早已认定,无上的幸福是他的了。她不能一天不接他的信,她不能定心,她求他“一行的慈善”,她的心已经为他跳着了。但她还不能完全放开她的踌躇。她能承受他的爱吗?这是公平吗?他,一个完全的丈夫。她:一个颓废的病人。他能不白费他的黄金吗?这砂留得住这清泉吗?她是一个对生命完全放弃的人,幸福,又是这样的幸福,这念头使她忖着时都觉得眩晕。但这些不是阻难。在他只求每天在她的身旁坐一小时,承受她的灵感,写他的诗,由此救全他的灵魂,他还有什么可求的?不,她即使是永远残废都不成问题,他要的只是性灵的化合。她再不能固执,再不能坚持,她只求他不要为她过分迁就,她如其有命,这命完全是他一手救活的,对他她只有无穷的感恩。她准许他用她的乳名称呼!
五
现在唯一的困难就只裴雷德的家庭,她的父亲。他不能想像他女儿除了对上帝和他自己的忠贞还能有别的什么感情的活动。他是一个无可通融的人。他唯一的德性是他每天非得到下午六点不得回家,这一点他的女儿们都是知感的。裴雷德想到南方去,地中海的边沿,阳光暖和处去养息身体,因为她现在的生命是贵重的了。从死的黑影里劫出来,幸福已经不是不可能的梦想了。但她的父亲如何能容她有这种思想。她只要一开口这狮子就会叫吼得一屋子发震。她空怀着希望,却完全没有主意。她的朋友是永远主张抵御恶的势力的,他贡献他的勇敢,他建议积极的动作。裴雷德不能不信任他那雄健的膀臂与更雄健的意志。同时他俩的感情也已经到了无可再容忍的程度。至少在文字上他们再不能防御真情的泛滥。纯粹的爱在了解的深处流溢着。他们这时期的通信不再是书柬,不再是文字,是——“一对搏动的心”。从黑暗转到光明,从死转到爱,从残废的绝望转到健康的欢欣,爱的力量是一个奇迹。等到第二个春天回来的时候裴雷德已经恢复她步履的愉快,走出病室的囚困,重享呼吸的清新。在阳光下,在草青与花香间,在禽鸟的歌声中,她不能不讶异生活的神秘,不能不膜拜造化的慈恩。他给她的庄严的爱在她的心中像是一盘发异香的仙花,她是在这香息中迷醉了。正如他的玫瑰,他的铃兰曾经从乡间输入她的深闺,她这时也在和风中为他亲手采撷浓蕊的蝴蝶花。在这些甜蜜的时光的流转中,她的家庭的困难一天严重似一天,她的父亲的颟顸是无法可想的,这使情人们不得不立即商量一条干脆的出路,他们决意走。到义大利去,他俩的精神的故乡。他们先结了婚,在一个隐僻的教堂里,在上帝的跟前永远合成了一体;再过了几天他俩悄悄的离别了岛国,携着忠心的威尔逊与更忠心的佛露喜,投向自由的大陆,攀度了阿尔帕斯,在阿诺河入海处玲珑的皮萨城中小住,随后又迁去翡冷翠,在那有名的Casa Guidi中过他们无上的幸福的生活。
这无上的幸福有十五年的生命,在这十五年中他俩不知道一天的分离。他们是爱游历的,在罗马与巴黎与伦敦间他们流转着他们按季候的踪迹。白夫人,本来一个沙发上的废人,如今是一个健游者,巴黎是她的“软弱”,义大利是她的“热情”,她也能登山,也能涉水。她的创作的成绩也不弱于她的“劳勃脱”,虽则她是常病,有时还得收拾她的“盆”儿的嘴脸与袜鞋。
他俩的幸福正是英国文学的幸福。劳勃脱在他的“巴”的天才的跟前,只是低头,他自己即使有什么成就,那都是她的灵感。
“盆”儿是他们最大的欢欣,忠心的佛露喜也给他们不少的快乐。在交友上他们也是十分幸运的。白郎宁的刚健与博大,他夫人的率真与温驯,使得凡是接近他们的没有不感到深彻的愉快。出名坏脾气的喀莱尔,“狂窜的火焰”似的老诗人兰道(Savage Lanndor),伟大的罗斯金,美秀的罗刹蒂弟兄,都一致的倾倒这一双无双的佳偶。罗刹蒂最说得妙,他说他就奇怪“那两个小小的人儿(指白氏夫妇)何以会得包容真实世界的那么多的一部分,他们在舟车上占不到多大的位置,在客寓里用不到一只双人床?”他们所知道的唯一的悲伤与遗憾就只白郎宁的母亲的死和白夫人父亲的倔强,他们的幸福始终得不到他的宽恕。白夫人对义大利的自由奋斗有最热烈的同情,也正当义大利得到完全解放的那一年——一八六一——白夫人和她的劳勃脱永诀。如其她在生时实现了人生的美满,她的死更是一个美满的纪录。她并没有什么病痛,只是觉得倦,临终的那一晚她正和白郎宁商量消夏的计划。“她和他说着话,说着笑话,用最温存的话表示她的爱情;在半夜的时候,她觉得倦,她就偎倚在白郎宁的手臂上假寐着。在几分钟内,她的头垂了下来。
他以为她是暂时的昏晕,但她是去了,再不回来。“那临终时一些温存的话是白郎宁终身的神圣的纪念。她最后的一句话,回答白郎宁问她觉到怎么样,是一单个无价的字——”Beautiful“!”微笑的,快活的,容貌似少女一般“,她在她情人的怀抱中瞑目。
七
美!苦闷的人生难得有这样完全的美满!这不仅是文艺史的一段佳话,这是人类史上一次光明的纪录。这是不可磨灭的。
这是值得永久流传的。但这段恋史本身固然是可贵,更可贵的是白夫人留给我们那四十四首十四行诗(The Sons from thePortuguese)。在这四十四首情诗里白夫人的天才凝成了最透明的纯晶。这在文学史上是第一次一个女子澈透的供承她对一个男子的爱情,她的情绪是热烈而抟聚的,她的声音是在感激与快乐中颤震着,她的精神是一团无私的光明。我们读她的情诗,正如我们读她的情书,我们不觉得是窥探一种不应得探窥的秘密,在这里正如在别的地方,真诚是解释一切,辩护一切,洁化一切的。她的是一种纯粹的热情,它的来源是一切人道与美德的来源,她的是不灭的神圣的火焰。只有白夫人才能感受这些伟大的情绪,也只有她才能不辜负这些伟大的情绪。
这样伟大的内心的表现是稀有的。
关于那四十四首诗也还有一小段的佳话。白夫人发心写这一束情诗大约是在她秘密结婚以前,也许大半还是在她那楼房里写的。她不让白郎宁知道她的工作,她只在一次通信上隐隐的提过,“将来到了皮萨”,她说,“我再让你看我现在不给你看的东西”。他们夫妇俩写诗的工作是划清疆界的。在一首诗完成以前,谁都不能要求看谁的。在皮萨那时候,白夫人的书房是在楼上,照例每天在楼下吃过早饭,她就上楼去作工,让他在楼下做他的。有一天早上白夫人已经上楼去,白郎宁正站在窗前看街,他忽然觉得屋子里有人偷偷的走着,他正要回头,他的身子已经叫他夫人给推住了,叫他不许动,一面拿一卷纸塞在他的口袋里。她要他看一遍,要是不喜欢就把它撕了,话说完就逃上了楼去。这卷纸就是她那一束的情诗。白郎宁看过了就直跳了起来,说:她不但是给了他一份无价的礼物,她是给人类创造了一种独一的至宝。因此他坚持她有公开这些诗的必要。最早的单印本是一八四七年在李亭地方印的送本,书面上写着——Sons by E。B。B。一八五○年的印本才改称“Sons from the Portuguese”,那是白郎宁的主意,他特别挑葡萄牙因为她有过一首诗“Catarina to Camoens”是讲葡萄牙的一段故事,他又常把夫人叫作“我的小葡萄牙人”。
这四十四首情诗现在已经闻一多先生用语体文译出。这是一件可纪念的工作。因为“商籁体”(一多译)那诗格是抒情诗体例中最美最庄严、最严密亦最有弹性的一格,在英国文学史上从汤麦斯槐哀德爵士(Sir Thomastt)到阿寨沙孟士(Arthur Symons)这四百年间经过不少名手的应用还不曾穷尽它变化的可能。这本是义大利的诗体彼屈阿克(Petrarch)的情诗多是商籁体,在英国槐哀德与石垒伯爵(Earl of Sarrey)最初试用时是完全仿效彼屈阿克的体裁与音韵的组织,这就叫作彼屈阿克商籁体。后来落士比亚也用商籁体写他的情诗,但他又另创一格,韵的排列与义大利式不同,虽则规模还是相仿的,这叫做莎士比亚商籁体。写商籁体最有名的,除了莎士比亚自己与史本塞,近代有华茨华士与罗刹蒂,与阿丽思梅纳儿夫人,最近有沙孟士。白夫人当然是最显著的一个。她的地位是在莎士比亚与罗刹蒂的中间。初学诗的很多起首就试写商籁体,正如我们学做诗先学律诗,但很少人写得出色,即在最大的诗人中,有的,例如雪莱与白郎宁自己,简直是不会使用的(如同我们的李白不会写律诗)。商籁体是西洋诗式中格律最谨严的,最适宜于表现深沉的盘旋的情绪,像是山风、像是海潮,它的是圆浑的有回响的声音。在能手中它是一只完全的弦琴,它有最激昂的高音,也有最呜咽的幽声。一多这次试验也不是轻率的,他那耐心先就不易,至少有好几首是朗然可诵的。当初槐哀德与石垒伯爵既然能把这原种从义大利移植到英国,后来果然开结成异样的花果,我们现在,在解放与建设我们文学的大运动中,为什么就没有希望再把它从英国移植到我们这边来?开端都是至微细的,什么事都得人们一半赁纯粹的耐心去做。为要一来宣传白夫人的情诗,二来引起我们文学界对于新诗体的注意,我自告奋勇在一多已经锻炼的译作的后面加上这一篇多少不免蛇足的散文。
第一首
我们已经知道在白郎宁还不曾发见她的时候,白夫人是怎样一个在绝望中沉沦着的病人,她简直是一个残废。年纪将近四十,在病房中不见天日,白夫人自分与幸福的人生是永远断绝缘分了的。但她不是寻常女子,她的天赋是丰厚的,她的感情是热烈的。像她这样人偏叫命运给“活埋”在病房中,够多么惨!
白郎宁对她的知遇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