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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部分

大学人文读本-人与自我-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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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不断的永恒的过程里显示出来。真人圣人不是一个结集点摆在那里与我的真实生命不相干。真人圣人是要收归到自己的真实生命上来在恒的过程里显示。这样,是把那个结集的点拆开,平放下,就天国说,是把那个固定一个空间区域里面的天国拆开,平放下,放在每一个人的真实生命里面,当下就可表现,就可以受用的。你今天能够真正做一个“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人,眼前你可以透示出那一种真人的境界来。永恒地如此,你到老也是如此,那末,你就是—真正的人了。真人圣人的境界是在不断地显示、不断地完成的,而且是随你这个而不厌,诲人不倦”的过程,水涨船高,没有一个固定的限制的。
我们这样子了解真人的时候,这个真人不是很容易做的。你不要以为“不厌“倦”是两个平常的字眼,不厌不倦也不是容易做到的。所以熊先生当年就常常感到到老还是“智及”而不能“仁守”,只是自己的智力可以达到这个道理,还做不到“仁守的境界,即做不到拿仁来守住这个道理,所以也时常发生这种“厌”“倦”的心情,也是悲、厌迭起的(意即悲心厌心更互而起)。当然,这个时代,各方面对于我们是不鼓励的,这是一个不鼓励人的时代,到处可以令人泄气。令人泄气,就是使人厌倦,这个厌倦一来,仁者的境界,那个“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境界就没有了。照佛教讲,这不是菩萨道。依菩萨道说,不管这个世界怎么样令人泄气,不鼓励我们,我们也不能厌,也不能倦。所以我们若从这个地方了解“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两句话,则其意义实为深长,而且也不容易做到。因为这不是在吸取广博的知识,而是在不厌不倦中呈现真实生命之“纯亦不已”,这是一个“法体”、“仁体”的永远呈露,亦即是定常之体的永远呈露。这种了解不是我个人一时的灵感,或者是一时的发现。当年子贡就是这样地了解孔子,孔子不敢以仁与圣自居,但是孔子说“学而不厌”,子贡说这就是智了;孔子说”诲人不倦”,子贡说这就是仁了。仁且智也就是圣。这是子贡的解释。所以这—种了解从古就是如此。后来宋儒程明道也最喜欢这样来了解圣人,朱夫子的胜李延平也很能这样了解孔子。这可见出这两句话的意味不是很简单的。所以说要做一个真人,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我们天天在社会里“憧憧往来”,昏天黑地,究竟什么地方是一个真的我,我在什么地方,常常大家都糊涂的,不能够把自己的真性情、真自己表现出来。这个也就好像是现在的存在主义者,海德格(Heidegger)”所说,这些人都是街道上的人,马路上的人,所谓〃das man”,就是中性的人。照德文讲,人的冠词当该是阳性即〃derman”。今说darman,表示这时代的人是没有真自己的,用中国成语说,就是没有真性情。假如我们能了解这个意义,反省一下我们自己,我究竟是不是能“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能够永远地这样不厌不倦下去吗?我看是每一个都成问题的。当年我们的老师,到老这样感触,也可以说这就是我们老师晚年的一个进境。孔子到老没有厌倦之心,所以说“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这个不是像一般人所说的儒家的乐观主义,这里无所谓乐观,也无所谓悲观,这是一个真实心在那里表现。天下的事情用不着我们来乐观,也用不着我们来悲观,只有一个理之当然。这个理之当然是在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一个过程里永恒地表现,能如此表现的是真人。假如一个人能深深反省,回到这样一个地方来,不要攀援欣羡,欣羡哪个地方是至人,哪个地方有真人,哪个地方是天国。假定你把这个攀援欣羡的驰求心境,予以拆掉,当下落到自己身上来,来看看这一种永恒的不厌不倦的过程,则你便知这就是真正的真人所在的地方。这里面有无限的幽默,无限的智慧,也是优美,也是庄严(有庄严之美),真理在这里面,至美也在这里面。
说这里面有无限幽默,这是什么意思?这里怎会有幽默?这幽默不是林语堂所表现的那种幽默,乃是孔子所表现的幽默。孔子有沉重之感而不露其沉重,有其悲哀而不露其悲哀,承受一切责难与讽刺而不显其怨尤,这就是幽默。达巷党人说:“大哉孔子1博学而无所成名。”孔子闻之曰:“吾执御乎?执射乎?吾将执御矣!”这就是幽默。说到圣人不要说得太严重,太严肃。孔子自谓只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就自处得很轻松,亦很幽默。说到此,我就常常想到一个很有趣的语句,足以表示圣人之所以为圣,真人之所以为真。这语句就是柳敬亭说书的语句。我们大家都看过《桃花扇》。〈桃花扇〉里有一幕是演柳敬亭说书——说《论语》。当时的秀才就问:《论语〉如何可拿来做说书,柳敬亭便说:偏你们秀才说得,我柳麻子就说不得!柳敬亭是明末一个有名的说书的人,说得风云变色。所谓“说书”,就是现在北方所谓打鼓说书这个柳敬亭在演说《论语》时,描写孔子描写得很好。其中有两句是不管你世界上怎样“沧海变桑田,桑田变沧海,俺那老太子只管蒙胧两眼订六经”,不管世界如何变我们的圣人只管“蒙胧两眼订六经”。试想这句话的意味实在有趣。“蒙胧两眼订六经”并不是说忽视现实的一切国事家事,对于社会上的艰难困苦,不在心上。“蒙胧两眼订六经”是把自己的生命收回到自己的本位上来,在这个小厌不倦订六经的过程里面照察到社会上一切的现象,同时也在蒙胧两眼照察社会一切的毛病缺陷之中来订六经:这不是把社会上一切事情隔离开的。我想这个话倒不错,它是很轻松,亦很幽默。幽默就是智慧。圣人的这种幽默,中国人后来渐渐缺乏,甚至于丧失厂。幽默是智慧的源泉,也象征生命健康,生机活泼。所以要是我们这样地想这个真人的时候,虽是说得很轻松、很幽默,然做起来却足相当的田难。尤其当我们面对挫折的时候,所谓颠沛造次的时候,你能不能够不厌不倦呢?很困难!所以当一个人逞英雄气的时候,说是天下事没有困难,这是英雄大言欺人之谈。我们常听说拿破仑字典里面没有“难”字,这明明是欺人之淡。你打胜仗的时候没有困难,打败仗被放逐到一个小岛':的时候,你看你有困难没有。亚历山大更英雄,二十几岁岁就驰骋天下,说是我到哪里就征服哪里。可是当他征服到印度洋的时候,没有陆地可征服了,便感觉到迷茫。楚霸王当年“力拔山兮气盖世”,当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困难,容易得很,可是不几年的工夫,就被刘邦打垮了。打垮厂就说:“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兮虞兮奈若何!”当说这话的时候,就要慷慨泣下。面对这种入的生命的限制,当人的生命的限度一到的时候,你反省一下,回到你自己身上来足不足能够不厌不惜地永恒地维持下去呢?倒行逆施,不能定住自己的多得很!
我常想到现在聪明的人、有才气的人,实在不少。我认得一位当年是张作霖的部下,以后给张学良升为师长的人,这个人名叫缪开元,现在在台湾出家当和尚。他很慧敏,他常说到张作霖——他们的张大帅,这个张大帅一般传说是北响马出身。太家当知道”响马”这名词的意义。可是虽然是一个响马出身,当他的生命的光彩发出来的时候,就是说他走运的时候,却真是聪明,料事必中,说话的时候都足提起的,绝没有那种呆滞、阻碍的意味,就是那么灵。而月他为人文秀得很,你看不出是个响马,一个老粗,温文尔雅,明眉秀目。可是到生命的光彩完了,运气完了,那就像一个傻瓜一样,糊涂得很。这个地方是一个困难。假定我们完全靠我们的原始命来纵横驰骋,则我们的生命是有限度的。假定不靠我们的原始生命,我们诉诸我们的理性,来把我们的生命提一提,叫它永远可以维持下去,更困难。我看天下的人有几个人能这样自觉地去下工夫呢?大体都是原始生命的决定,就是受你个人气质的决定。到这个地方,要想做一个真人,我想没有一个人敢拍拍胸膛说我可以做一个真人。我想这样做真人,比之通过一种炼丹、修行的工夫到达道家所向往的真人还要困难。这就是从为人这方面讲,说是不容易的意思。所以现在存在主义①出来呼吁,说20世纪的人都是假人,没一个真人。这个呼声实在是意味深长的。
其次,我再在为学方面说一说。“为学实难”,这个难并不是困难的“难”,这个好像应该说“艰难”。当年朱夫子快要死的时候,对学生讲还要说“艰苦”两个字,表示朱夫子一生活了70多岁,奋斗了一辈子,到底还是教人正视这两个字。不过我现在要表示为学的这个不容易,这个艰难的地方,我怎样把它确定地说出来呢?我现在只想说这一点,就是:一个人不容易把你生命中那个最核心的地方、最本质的地方表现出来。我们常说“搔着痒处”。我所学的东西是不是搔着痒处,就是说它是不是打中我生命的那个核心?假定打中了那个核心,我从这个生命核心的地方表现出那个学问,或者说我从这个核心的地方来吸收某一方面的学问,那么这样所表现的或者是所吸收的是真实的学问。一个人一生没有好多学问,就是说一个人依着他的生命的本质只有一点,并没有很多的方向。可是一个人常常不容易发现这个生命的核心,那个本质的方向,究竟在什么地方。我希望各位同学在这个地方自己常常反省、检点一下。你在大学的阶段选定了这门学问作你研究的对象,这一门学问究竟能不能够进到你的生命的核心里面去,究竟能不能够将来从这个生命的核心里发出一种力量来吸收这个东西,我想很困难,不一定能担保的。这就表示说我们一生常常是在这里东摸西摸,常常摸不着边际的瞎碰,常常碰了—辈子,找不到一个核心,就是我自己生命的核心常常没有地方可以表现,没有表现出来,没有发现到我的真性情究竟在哪里。有时候也可以这样想,就是一般人也许没有这个生命的核心;但是我不这样轻视天下人,我们承认每一个人都有他这个生命最内部的地方,问题就是这个最内部的地方不容易表现出来,也不容易发现出来。
当年鲁迅是一个学医的,学医不是鲁迅的生命核心,所以,以后他不能够吃这碗饭,他要转成为学文学,表现为做那种尖酸剩薄的文章。这一种性情,这一种格调的文字,是他的本质。他在这里认得了他自己,这是现在美国方面所喜欢讨论的“认同”的问题,就是Self。Identity的问题,就是自我同一的问题。一个人常常不容易自我同一,就是平常所谓人格分裂。这个人格分裂不一定是一个神经病,我们一般都不是神经病,但你是不是都能认得你自己,我看很困难。我刚才提到鲁迅,这个例子是很显明的。天下这种人多得很,那就是说有一些人他一辈子不认得他自己,就是设有认同。
所谓认同这个问题,就照我个人讲,我从二十几岁稍微有一点知识,想追求这一个,追求那一个,循着我那个原始的生命四面八方去追逐,我也涉猎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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