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青莲待月开-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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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快到村口,身后却传来一声喊:“喂,瞎子,过来玩啊!”
池青玉愣了一下,没敢停留,只想着远离他们。脚步声噼里啪啦地追近了,有人拉住了他的腰带,“池青玉,来玩。”
他怔住,从来没有人这样叫他,他自己甚至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
那个男孩子走到他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怎么,你以前不是想跟我们一起玩的吗?”
池青玉往后闪了一下,小声道:“我要回家去给爷爷煎药。”
“就玩一会儿。”男孩子有些不耐烦起来,“叫你来,你又装模作样,以后再也不带你玩了。”
边上响起了奚落的声音,还有人抛着铁圈,大声道:“我们走吧,不要叫他了!”
他的心里钻出了久违的憧憬,就像过了长长冬天后冒出的小芽。他听到他们往回走,终于忍不住追了一步,道:“等等我。”
众人这才停下了脚步,有人高兴道:“大牛,你给他蒙上布吧!”
那个叫做大牛的孩子鄙夷道:“他本来就看不见,还用布吗?”说着,他便走到池青玉身前,“池青玉,你来当瞎子,抓住我的话,我就给你一个陀螺,怎么样?”
听到“瞎子”那个词的时候,池青玉心里有些沉,但身边的人好像看出了他的不情愿,在一边鼓动道:“好玩极了,我们刚才都当过瞎子了,就是抓不到阿牛,你来试试看!”
“……你们都当过了?”池青玉谨慎道。
“当然当然,就缺你一个了!”
小小的池青玉于是在尚未想明白之前,就被领到了空地上,又被推着转了好几个圈。“好了!”大牛一声令下,男孩子们一起冲上来砸着打着池青玉,趁他大惊失色之际,又一哄而散,朝着各个方向逃去。
“快来抓啊!来啊!”声音此起彼伏,忽远忽近地响着。池青玉起先觉得上当了,但听到他们并没有真的全都逃走,才觉得果然是应该这样玩的。他忍着痛去追身边的人,还没拉到袖子,腰后又被另外的人推了一下,身前的人便趁机跑走。就这样被众人推推搡搡着,他好几次都几乎想要放弃,但他真的从来没有跟那么多人一起“玩”,他也真的很想凭自己的努力要一只从未摸过的陀螺。
身边风声来回,池青玉凝神辨析,猛然间伸出手,用力扯住了从面前奔过的人。那人惊呼一声,想要将他推开,但他死也不肯松手。周围的孩童一愣,继而欢呼起来:“抓住大牛了,抓住大牛了!”
池青玉心中一喜,还未及开口,却被大牛重重地撞倒在地。他跌得很痛,手上出了血,站都站不起来。
“干什么撞我?”他憋着委屈道。
“瞎子,谁叫你来抓我的!”
他惊愕,摸着身边的竹杖道:“是你说抓住了你,就给我陀螺……”
其他人也起哄道:“对啊,阿牛给陀螺!别耍赖嘛!”
“哪个没长脑壳的再敢说?!老子什么时候说给陀螺了?!”大牛愤怒地冲上来,一脚将他的竹杖踢飞。池青玉紧抿着唇,爬到一边去捡,冷冷道:“玩不起就不要玩,骗我来,被抓住了就不认账!”
“死瞎子,你还敢顶嘴!”大牛更是怒了,一把抓住他的竹杖,啪的一声便折断了,重重扔在地上,“滚,少在这里碍手碍脚!你有什么资格跟我玩?叫你来当瞎子还是抬举了你!”
其他孩童见他真的生气了,也不敢再起哄,讪讪地闭了嘴。
池青玉呆呆地坐在地上,摸到断成两截的竹杖,什么都没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咬着唇,许久才说了两个字:“骗子。”
大牛本已准备离开,听到他这句话,猛然间回头就是一巴掌。
“你说什么?!”
“骗子。”他的脸红了一片,眼神却还是淡漠。
“再说一遍试试!”
“骗子。”
噼噼啪啪的巴掌扇肿了池青玉的脸颊,大牛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按倒在枯树干上,用力地撞着他的头。“再说啊!有种就别停!”
他嘴角流着血,手中紧紧抓着断掉的竹杖,带着冷漠的笑,不停地喊道:“骗子,骗子,骗子!”
“老子就骗你了怎么样?做骗子总比你做瞎子强!你连走路都走不好,还有脸活着,趁早死了拉倒!”
远处传来大人的呼喊声,大牛又踢了他一脚,这才带着满腔怒火离开了这里。看热闹的孩童纷纷散去回家吃饭,只留下一身是伤的池青玉,攥着四分五裂的竹杖站在渐渐黯淡下来的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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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瘸一拐回到草棚后,他那满脸的伤痕让爷爷一下子就明白了。小池却只是不说原因,蹲在门口给爷爷煎药,老人叹着气,想要出去询问清楚。
“爷爷,不要出去。”他背对着爷爷,还是蹲在地上不起来。
“怎么了?”
“他不讲理。”他低着头道。
爷爷走到他身后,摸摸他的背,孩子的背脊因为瘦弱而凸出,隔着衣衫也能清晰地感觉到。“是哪个打了你?”
小池抱着膝,一动不动。面前的炉子冒出了烟,呛得他直咳嗽,眼里酸酸的。他伸手去揉,手指上湿漉漉的。
他呆了一会儿,忽然道:“爷爷,为什么我是瞎子?”
“那是老天爷注定的,小玉。”
“老天爷为什么要让我是瞎子,为什么不是别人?”
爷爷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是想将他拉起来,他却抱着爷爷的腿,死也不肯站起。“我没有惹他们,为什么都要来打我?大牛说我活着没用,可是爷爷,我有眼睛的,我也有眼泪,我不要当瞎子,不要当瞎子啊!”他从未这样撕心裂肺地哭喊过,这次却好像疯了一样,坐在冰冷的地上,哭着歇斯底里。
那天晚上,祖孙俩连晚饭都没吃,他哭得累了,倦了,好像明白再喊再闹也是枉费,便睁着酸涩的眼,躺在了竹塌上。朦胧中,感觉到爷爷轻轻地抚着他受伤的脸颊,重重地叹着气。
终究是撑不住,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焦急的呼喊声,小池从竹塌上爬起。有人跌跌撞撞地进了门,他听到了爷爷的咳喘声,还有另一人在大声唤着:“老哥!老哥!”
那是镇上的郎中,爷爷唯一的朋友。
“爷爷!”小池惊慌着摸到爷爷身边,爷爷却好像连站都站不稳了,勉强扶着郎中才挪到竹塌边。
“爷爷你怎么了?”他吓得不轻,跪在地上道。
爷爷没有说话,郎中道:“听说你被打了,老哥去跟那个孩子理论,却被那户人家的恶婆娘一顿臭骂,推出门口。他年纪大了,又气又急就摔在冰上,幸好我走过,不然都没个人去扶一下。”
小池呆住,爷爷伸手摸着他的头,吃力道:“不要怕,我躺一躺就好……”他又艰难地侧过身子,从郎中那取过一物,塞到小池手中,哑着声音笑道,“给你又做了个杖子,乖,不要哭了。”
“爷爷……”小池握着那打磨得光滑的竹杖,眼泪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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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这一躺,没能再坐起来。漫长的冬天还未过去,他就在某一个不知是白天还是夜晚的时候,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小池一直记得那个寒冷的清早,他抖抖索索地坐起穿好衣服,想要叫醒爷爷,却发现躺在身边的老人已经没了呼吸。
他没有给小池留下任何话语,甚至都没告诉过小池,他究竟是被从哪里捡回的。
一间歪歪扭扭的草棚,一根底端渐渐开裂的竹杖,是爷爷留给孙子的所有遗物。幼小的池青玉独自坐在静得可怕的虚无中,伸出手来,想要再摸摸爷爷那扎手的胡须,却发现身边什么都没有了。
他每天都会去爷爷的坟前坐着,希望能有个声音再唤他一次。可听到的只有风声。
——如果没有那次出格的玩耍,如果他不让爷爷知道是大牛打了他,爷爷就不会死。
眼泪流尽后,便在心里刻下了一道深深的烙印。
他觉得自己就不应该去跟别人一起玩,不应该奢求别人肯送他一个陀螺,更不应该让爷爷发现自己被欺负。是他害死了爷爷。
——你没有资格让别人为你烦恼。
年仅七岁的池青玉,从此明白了这句话。不想让任何人因为他而陷入烦恼,不想让任何人因为他而受到伤害。
长大后,很多时候,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别人知晓,而别人是什么心思或者在做着什么,他都很难猜透。猜不透的心,他是不会再去猜的,因为,他只是怕猜错。于是他努力地将自己收拢再收拢,如一朵永远不会开放的青莲。
开不了的青莲,静立于冷冷池水中央。微风过时,月色潋滟,那莲叶徐徐起舞,可也就只是那一瞬间,摇动了波心。一旦风过,便依旧冷寂孤绝,不会为谁而绽开。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是以前写好的番外,之后的内容都得现写,所以时间比较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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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山色空濛孤鸿远
顾丹岩还记得今年初春时节;自己曾因要找回被莞儿带下罗浮山的小师弟而到了峨眉,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蓝皓月。等到这个易嗔易喜的姑娘追到岭南时;他便察觉出了一丝异样。但他一直以为凭着师弟的本性,可以冷静地处理好此事。
但他错了。
自从他与池青玉为了蓝皓月而再度下山,事情便渐渐偏离了原有的轨迹。
风雨之中,池青玉甚至带着她离开,不愿回去清修。
直至那日初雪落了满山,蓝皓月不知去向;久别的池青玉却被独留于荒山雪间。一道寒白剑光,惊破寂静。
师弟的剑术,是他一朝一夕带着练出来的。因着眼盲,池青玉出招快、狠;不留余地,但顾丹岩从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这锋利剑刃,会以如此的方式划过池青玉的双眼。
古剑怆然落下,池青玉的唇边却带着苍凉的笑意,刺目的鲜血滴落一地,白雪皑皑间,他重重跪倒,没了声息。
即便已经过去了很久,这一幕,始终刺在顾丹岩心里。
在衡阳养伤的日日夜夜,顾丹岩与莞儿不敢再离开池青玉寸步。止血的药粉覆上他的伤处,本已昏迷过去的池青玉被生生痛醒,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狠狠抓着坚实的床板,以至于十指尽为之淤青。
顾丹岩竭尽全力,虽替他止住了伤势的恶化,但他的眼睛再不能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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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到岭南之时,已是这一年的年末了。
当日一同策马远去的师弟,如今以另外的模样跟着他回到了这片莽莽苍苍的大地。从离开衡阳起,青玉便没有说过一句话。这一路上,顾丹岩强忍着心痛不断换着语气想劝解青玉,但他始终没有任何表情。
池青玉的伤已经渐渐愈合,可是眼上还是缠着层层白布。那柄沾着他自己鲜血的古剑,也不再背负于肩后。
与湘楚之地相比,岭南的冬天要温暖许多,即便如此,当他们回到罗浮山下时,山风亦是有几分阴冷了。上山的路并不好走,顾丹岩扶着师弟,总觉得他行动间比以前要迟缓。
他不言,不笑,不悲,不怒。
血早已干枯,泪更不会有。
好看的下颔弧线紧拗,似乎没有人能让他开口,哪怕说一句最简单的话语。
晚风中,未脱的绿叶簌簌摇曳,洒下斑驳疏影。远远的,传来了飘渺幽凉的钟声,那是神霄宫的晚课开始了。一直如行尸走肉般的池青玉听到了这钟声,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顾丹岩一怔,低头跟在后边的莞儿也愕然,“小师叔,怎么了?”
池青玉还是没有说话,但却仰起脸,拨开身边的枝叶,顺着声音快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