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骨 温如寄-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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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屠衍看着少年手掌心上不成形状的点心,眼里有些发涩,忽的猛然抓起那团膏状物往嘴里塞,囫囵吞枣般咽了下去,他说,“好吃,唔……很好吃。
钟檐淡淡瞥了他一眼,哼的一声,“牛嚼牡丹,不知所谓。”
申屠衍也跟着嘿嘿的笑,他看到的其实是不同的,他看到那个身形瘦弱的少年提着一盏灯,在琼苑的归路上茕茕独行,脸上没有快乐甚至悲伤的表情,与众生无异。
可是却又很不同。因为他知道,这里虽然人声鼎沸,却只有他是与自己有关联的。少年孤身一人,穿过无垠的黑夜,要带给他一枚捏坏了的糕点。
很多年后,申屠衍时常想,如果他和钟檐一样,都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然后两家对面而居,他垂髫未冠,他尚总角,过些竹马青梅的年岁,然后一道儿长大,立相同的志,遇相同的人,走同一条路,而不是日后的各自陌路。
可是前半生匆匆而就,常不随人愿,亦非天刻意为之。
钟檐这样仔细想着,方才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赵世桓,其实是在琼林宴会上,那时跟在萧无庸身后的官员,露出绯色罗袍的一角,神色恭且穆。
从头到尾,萧无庸从学问问到了朝事,赵世桓始终不发一言,以至于他现在才猛的想起。
“我之前一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原来是在那里。”钟檐喃喃。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三天后我们去兖州。”钟檐道。
三日便这样过去了,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兖州那边也没传来什么更加坏的消息。胡家的人使了银子,胡老板想必也不会过不舒坦。钟檐相信依着他的性子,自然是心宽得很。
只是临行的前一晚,申屠衍去准备上路的马匹和行李,一只迟迟未归,钟檐很早就睡下,总觉得睡不安稳,总觉得门随风开合,似有人窥视。
他踟蹰着,终究去开门,扫视一周,不过是风过亭廊,空无一人。
“出来吧。”
女子的素裙一角露出在外头,想必是没有注意到。
姑娘在梁后躲了许久,最后终于不情不愿的出来,面有羞色,低低的唤了一声,“钟师傅。”
“怎么还不去睡?”钟檐面露尴尬。
她眼眶通红,“小兔子早上还好好的,晚上的时候就恹了……能帮我看看吗?”
钟檐想起她那一堆小动物,脑门又疼了,心里想着烧成红烧兔肉就不病了,可是嘴上还是不想伤了小姑娘的心,“在院子了吗?走吧。”
枯草到了这个季节都上了霜,矮屋里偷漏的光亮照亮了蹲在草丛中的两个身影,窸窸窣窣。
“不是病了,只是吃多了。”钟檐放下肥得几乎要托不动的兔子,眉头一皱,“话说你给它吃什么了?”
“也没有什么,就是把早上……剩下来的那碗粥……给他吃了。”她觉得不好意思,声音越来越低。
早上的粥,那分量便是申屠衍,也够他两顿了。钟檐觉得好气又好笑,“好好,你以后少给它吃些便好。”
秦了了的头更加低了,面上也染上了酡红,她其实真正想要问他不是这个事,而是一句话,可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在勾栏时,她的那些秋娘姐姐时常告诉她,都入了风尘,还要什么脸面,男人便是欢喜这样没脸没皮的,她想了许久,终究只能低低的说一句,“钟郎,我提在伞上的那一句诗句,我是很喜欢的。”
申屠衍回来的时候,风声不止,呼呼地吹着屋檐,他推开木门,便听到了女声温温柔柔的念着这样一句诗。
若负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钟檐一楞,脸色有些变,恍惚中回首,才认清了眼前的这个女子从来都不是小妍,从来都不是。
他二十岁之前,和大多青年一样,听信母亲的话,总觉得金榜题名,白首齐眉,便是人生之幸,那时他们的门第已经败落了,他又遭赵家小姐拒婚,她的母亲安慰他,“我的儿,娘前些时候也许是错了,我的儿媳妇,门第,容貌都不重要,只要那个人,能够心甘情愿的一辈子陪着你,娘便许了。”
后来他娶了蒋氏,可是那人不是甘心的人,后来的定的那几房亲也通通不是,到了此刻,白发齐眉这几个字,才重新涌上心头。那个姑娘软软糯糥说,我想要一个家,柴米油盐的家。
这样的白首齐眉,似是他一直想要的,又好像不是。
申屠衍放在把手上的手突兀垂下,什么也没说,突自进了屋。
风沿着屋檐又吹了一夜,申屠衍又梦见那口巨大的棺材。
这一次,他却没有躺在里面,风穿过他的胸膛,他不过是天地之间的一抹幽魂,他在这一片荒原上挖着一个又一个的深穴,等到挖完了才发现一切都是无济于事的,任何东西都能贯穿他的身体,他根本就搬不起任何一具尸首,也无法埋葬任何一个士兵。
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末了,连一处坟穴也无法给自己的士兵。
他的眼里满是迷惘,在天地之间走了许久,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问他,“你要去哪里?”
“去江南。”
“为什么?”
去江南做什么呢?他想了许久,也没有想起要去哪里做什么。
第二天早上,她们终于上了路,原本胡家那婆娘和幺子也哭哭啼啼要跟着过来,终于甩了他们,一回头,却从马车的后面钻出一个脑袋了。
秦了了捏着衣角期期艾艾,可是出了云宣城已经几个时辰了,再让姑娘会去显然不合适,只好带着她。
秦了了原本低着头忽然绽开了笑颜,“嗯,我一定不会叨扰到大家的。”
马车粼粼,不日就进了兖州城。钟檐跟着胡家主事一安顿下来就打点了一番,他原本做不来这些,可是乱世求生,撞得头破血流了也便自然懂得这些了。
等疏通了关系,到了傍晚时分,他们才被允许探了监,穿过悠长的走道,便听到那骰子在碗中打转的声音和吆喝声。
走进了,才发现牢门大敞着,几个狱卒撂着袖,脚踩在长凳上,对着滴溜溜转的骰子大喊,钟檐环顾了一下周围,摸了摸鼻子,眼里含了笑,“胡老板真是好生逍遥,看来我们来倒是多余了。”
胡老板抬头,撂了骰子,立马变了脸,倒是真二八经的含冤莫白的模样,“哟,钟老弟呀,你可算来了,老哥我好冤枉呀。”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胡老板握着钟檐的手,痛哭流涕,咬着唇呜呜咽咽的讲述了他如何被冤枉的,看得旁边的立着的申屠衍直想剁了那只手。
“……太守大人说要那货物的工匠来解释一番,我也这是没法呀,你说好好的伞怎么会飞进那铁疙瘩呢,私运军械,我祖宗八辈都是本分人呀……”
钟檐听他絮絮叨叨,语无伦次,也没有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敛眉问,“行了,你就收收你那张嘴巴……兖州境内可发生过什么大事?”
“倒也什么大事,边陲之地,流寇甚多,本来就不太平。”主事想了想,“要说最轰动的事,莫过于一个月前,金渡川一役。”
原本站在一旁闭目养神的申屠衍,猛地睁开了眼。
、第三支伞骨·转(下)
“不过这也没什么干系。”主事继续说。
钟檐一愣,开口,“那你说个什么劲啊,这些事是我们这些平头小民能议论的?”他被这对胡家主仆当真气得紧,只想着赶紧跟当地官员疏通,处理这场乱赶紧回去,因此嘴上也没有了半分好气。
“好了好了,胡老板,我们就不打扰你了发财逍遥了。”钟檐说着,便随着众人走出了牢门。
北境的天空黑得早,出来时城镇阡陌已经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瞑色,钟檐和申屠衍走在前面,秦了了低着头,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你在想什么?”钟檐转头看对方凝眉的脸,“你是在觉得这一切……太顺利。”
“私运军械不是轻罪。按照大晁律例,叛国之徒,其心必诛,不牵连宗氏族人已是轻罚了。”申屠衍道。
“你怎么知道?”钟檐眯着眼,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现在谁也不能证明那东西谁放进来的……万物皆识其主,你是说……”
“让那刀箭自己讲述来路。”
男子在风中站定,一回身,才发现他与申屠衍已经把秦了了和胡管事甩到了好多路,便停下步来。
秦了了跟上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些时刻,两个男人并排站着,月色溶溶,落了一衣襟清辉,她停下步来,低声笑了出来,却不知是什么引得她发笑。
是月,是景,还是人?
“你笑什么?”他终究忍不住问了出来。
女子却扬起头,眼眸里仍是流光月色,“哪有什么理由,我哥哥常说,世间喜乐已经由不得自己,难道哭笑还由不得自己,世人都说伤者流泪,可我偏不,我偏是要笑……”
“姑娘倒是好性情。”申屠衍道,脑中似是浮现了些什么,却不甚分明,便没有细想,继续问,“姑娘回到了故乡,怎么没有半点情分。”倒是对旁边摊子的泥塑面具兴致甚浓。
“我本没有故乡,一个没有亲人的地名又怎么称得上故乡,倒是这些泥塑小人颇为有趣……”钟檐听了,就回头要给她买,他总是习惯性的对着这个姑娘宠溺。
秦了了和申屠衍并排走了一段,秦了了与他挨着,却总是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这个姑娘像是怕着他,又好像不是,索性街道还算得上亮堂堂,也不至于跟丢。秦了了在想着一些事,碰巧申屠衍想着秦了了的话,有些恍惚,忽的想起许久之前他还是钟檐侍读的时候,听得他念的这样一句诗,他对中原文化不甚了解,甚至也不知那算不算诗,却难为他记了一辈子。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而此时,曾经的少年郎正两手拿着泥塑,冲着他们微笑。秦了了接过一只孙悟空的泥塑,把玩着,心里欢喜煞了,申屠衍盯着他手上的泥人,忽道,“钟师傅,你看,你们都有了,甚至连胡主事都有了,怎么就我没有?”
“你要来做什么?”申屠衍斜眼,心不甘情不愿的把手里的一只泥人递过去,“喏,这只最配你了。”
申屠衍低头看着手中猪八戒模样的泥人,摸摸额头,想着,猪八戒,嗯,也不错。
于是申屠将军便顶着猪八戒的名头,走了一路,偶尔钟檐和秦了了低声笑声传来,他也不恼的,嗯,你送的东西,我总是稀罕的。
——就想许多年前的那套红嫁衣。
钟檐十五岁那年的岁末,钟母看着身边与钟檐年纪相仿的子弟都结了亲,就算没有娶亲,侍妾通房总是有的,这厢禁军统领的儿子的小妾都麻将凑两桌了,那厢户部侍郎的儿子的都已经满地爬了,她就估摸着要给自己的儿子说一门亲事。
钟母有这个念头也不是一两天了,前前后后想了想,也和本家的侄女杜素妍说了说,只要门第相当,性子乖顺便好,可是这样数着,竟却挑不出什么适合的姑娘家,钟家现在的门第终究是尴尬,谁家的女儿愿意嫁入带罪之家呢?
钟檐虽然入了翰林,却是人微言轻,翰林学子才俊如云,又有谁看见钟檐。更何况,京城里的闺秀姑娘,眼界一个比一个高,不是盯着那些青年官员,就是盯着缙王这样的王孙。
钟母叹气,对着小妍又是一顿唏嘘。
那一日也算是机缘凑巧,她们正说着,正好遇到了前来拜访杜太傅的赵世桓,那时赵世桓尚在京中做官,钟弈之再三贬黜,顶替上去便是赵世桓。
赵世桓和杜荀正谈完了正事,从里屋出来,见院中一枝寒梅独幽,感叹时令流逝,也不知怎么说起了他家中的那位赵家小姐,年方双十,却没有出嫁。
“我那幺女说来也是我宠坏